疫年記西藏,「有比天花更厲害的疫情天天在發生。」
十五年前,還在讀大學的我偶然讀到西藏作家唯色的散文集,對一個台灣人來說,那是我認識西藏的起點。
書中描述的雪域高原風情讓人神往,藏人飽受殘酷壓迫的際遇令人痛心,藏人的虔誠信仰則讓人嚮往那片高原純粹飽滿的精神力量。
自此,我一直想造訪西藏拉薩,去看看不辭千里磕長頭朝拜的佛教徒,去看看那古老的布達拉宮與大昭寺。
雪域遙遠,唯色筆下有血,一字字紀錄了藏人多年的苦難,帶讀者一齊見證西藏可能消失、正在消失的傳統文化。55歲的她在去年12月底出版的新書《疫年記西藏》,紀錄西藏在新冠時代的故事,也談歷史上的天花疫情如何改變了西藏的命運。
唯色說,自己真正想談的是「另一種疫情」,「有比天花更厲害的疫情天天在發生。」
唯色說起創作《疫年記西藏》的緣起,是因為中國知名藝術家張洹跑到聖山岡仁波齊「撒野」。她批評張洹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帝國主義者,並在社群媒體上發文,貼出2002年在聖山岡仁波齊朝聖時拍下的達瓊喇嘛照片。
這張舊照片從此開啟奇妙的緣份,達瓊喇嘛的晚輩聯絡上唯色,並說82歲的達瓊目前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寺院修行。晚輩向達瓊提起這個故事,他聽了之後開心地笑著說:「這太有意思了,這個緣份太奇特了。」
唯色於是開始書寫達瓊喇嘛的故事。她說最有意思的收穫是,她開始關注先前不曾關注的喜馬拉雅地區,包括尼泊爾與印度達蘭薩拉(Dharamshara),這些地區都與西藏有很深的淵源,目前也有許多藏人居住在這些區域。「達瓊喇嘛的故事就像一串108顆念珠的第一顆念珠……透過達瓊故事,我了解到其他仁波切、藏人、法王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就像其他的念珠,各種各樣的故事都串起來了,它們串起來可能就象徵現在藏人的故事。」
對唯色來說,這些地區最寶貴之處是寺院沒被破壞過,一千年前建的古老寺院都還存在。
對比之下,西藏的許多寺廟都遭到破壞,「我去看過之後很傷心。我都哭了,想到那些在文革時期被毀的西藏寺院裡面……那些斷頭或斷胳膊的佛像都還在,看了讓人很難受」。
唯色就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拉薩。但她從小在四川藏區和漢區長大,在成都的西南民族學院學漢語文系,當過《甘孜州報》記者、《西藏文學》雜誌編輯。後來因為寫作被查禁,她不想接受思想教育,拒絕檢討,便脫離事業單位體制,成為自由寫作者。
佛教是西藏文化的靈魂。但唯色說,自己從小到大接受的學校教育,卻是敵視宗教的。直到二十四歲,她才因為父親驟逝的沉痛打擊,尋求精神信仰,而成為真正的佛教徒。
信仰佛教後,她認識了許多僧侶與仁波切,他們為她講佛法與西藏歷史及故事。「我以前受的教育裡,西藏的歷史都是被改寫的,」直到認識他們,「才了解西藏真正的歷史」。
她愛去拉薩的大昭寺。大昭寺的僧侶與她熟識之後,就為她講述大昭寺的歷史,例如大昭寺曾在文革時期被改為豬圈,僧侶也為她描述西藏群眾當年在大昭寺抗議時被鎮壓的殘酷場面,「這個地方全是血,而且當時是冬天,鮮血都凝結成冰塊」。
唯色也去西藏各地朝聖,在旅途中看到文革造成的許多廢墟:「文革過去這麼多年了,現在西藏依舊很多廢墟。當你看到廢墟,聽到那些故事,知道西藏這些地方發生了很劇烈的變化……」
她決心通過採訪、口述、記錄,留下這段罕有人知的歷史。在六年多的時間內,她訪問了七十多位經歷文革的耆老,完成《殺劫》與《西藏記憶》這兩部作品。
在西藏採訪這些人是場冒險,她回憶說,每次採訪回來會心驚膽戰多日,擔憂紀錄這一切可能帶來的危險,而且每次都要用很長的時間消化這些殘酷沉重的故事,才能鼓足勇氣採訪下一個人。這段歷程,對曾是詩人、鍾愛浪漫創作的她,帶來影響深遠的創作變化。
她說自己學會了傾聽別人的故事,不管對方是普通藏人、僧侶、退休幹部。
紀錄那些被遮蔽的記憶與故事,也成了她之後的寫作主題。
「如果我不是佛教徒,我可能不會去做這些事。例如前些年有許多藏人自焚,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寫作者與紀錄者,自己要是沒把這些人的故事紀錄下來,我心裡會不安。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同身受,心如刀割。我當然也感到害怕,但佛教信仰給了我責任和勇氣。」
她直言故鄉發生了許多苦難的事,所以她覺得自己有寫作使命:「我不會去寫那種無關痛癢的事,我要紀錄很多人的故事。」
張洹的舉動,刺激唯色寫下新書。然而,文化帝國主義仍舊威脅著西藏。
唯色說,文化帝國主義者把別人的故鄉變成自己的家鄉。她痛心地說拉薩目前過度開發,山谷蓋滿新房與高樓,就像中國的普通城市,但新蓋的樓房都空置,「這就是以現代化為名義的過度開發,很多人從中獲得利益。」
「每當夜幕降臨時,離布達拉宮不遠的新建築就會亮起各種顏色豔俗的燈光⋯⋯太嚇人了,現在拉薩好像迪士尼樂園。」
唯色說,不加限制的觀光,也給西藏帶來沉重負擔。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布達拉宮是拉薩的象徵,但這也讓它受到觀光業的嚴重衝擊:1990年代,布達拉宮管理處表示為了保護這棟古老建築,一天遊客不能超過800人;2006年7月,青藏鐵路開通後,遊客人數限制上調至2500人,現在繼續升高到一天不能超過6千人。但布達拉宮的喇嘛向唯色透露,新冠疫情爆發前,布達拉宮一天最多曾接待9千名訪客,「布達拉宮的喇嘛都憂心忡忡」。
到訪西藏的遊客,吃住都去漢人開的旅館與商店,藏人難以從觀光業獲得很多好處。換言之,漢人來到西藏,利用當地資源賺取利益,但藏人未因此獲益,生活卻大受影響,資源也被破壞,對唯色來說,這正是文化帝國主義的展現。
唯色沉重地說:「這是西藏悲劇性的命運,很難逆轉。前些年我還說自己挺羨慕香港,還跟香港朋友說過不要變成我們這樣,但現在卻變成這樣⋯⋯在自己的故鄉、自己的家園成了流亡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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