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目光交會那刻,他們就跟我說:「你就來把她搬走吧。」
2021年4月30日這一天,林曼麗記得特別清楚。「跟張家後代見到面的那一剎那,簡直是無聲勝有聲。我們目光交會那刻,他們就跟我說:『你就來把她搬走吧。』」
「她」,是台灣藝術家黃土水的作品〈甘露水〉。距今正好一百年前,黃土水以大理石雕塑〈甘露水〉入選第三回「帝國美術展覽會」,隨後,這件作品在政權更迭的過程中輾轉流入民間,下落不明長達半世紀。直到最近,〈甘露水〉才終於在北師美術館所主辦的展覽《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裡亮相,成為今年冬天台灣文化界最轟動的大事。
而促成〈甘露水〉復出的幕後推手,就是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光》的總策劃林曼麗。今年67歲的她,投身藝術教育逾30年,主持過3間美術館、經手過無數展覽,可是對於〈甘露水〉能否重見天日,這位身經百戰的策展人也沒有十足把握。
「近半世紀以來,沒有人有辦法讓〈甘露水〉重現,這件事情是很多人心中的遺憾。」林曼麗說,「今年決定要做《光》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在這個展覽裡面,為〈甘露水〉偷偷留下了一個完美的位置在那裡,但是我從來不敢想像她真的會現身。」
23年前,全台灣的場館──包括國立歷史博物館、高雄市立美術館,以及林曼麗任職館長的台北市立美術館──都曾極力爭取借展或入藏〈甘露水〉,卻沒有人成功。
今年,適逢〈甘露水〉和台灣文化協會百歲生日,收藏作品多年的家族,終於放心將〈甘露水〉交給她。「剛好在這個最好的時機點,兩邊對上了,這種事情,其實就是緣分。」
林曼麗說得謙虛,其實這場展覽,可說是她一生積累的成果。
1954年出生於台南的林曼麗,成長在義務教育只及小學的年代。她從初中考到高中,一路考進家鄉第一志願,卻發現「生命裡面有些東西不是標準答案可以解決的」。
「考試的標準答案我很會寫,但是就覺得沒有很滿足。」林曼麗說,標準答案無法滿足的空缺,文學和藝術補上了,「本來是拿鋼筆寫字,後來變成拿畫筆畫畫,因為發現畫畫比寫字更快,任意揮灑顏色,也更能夠充沛表達自己內在的感覺。」
拿起畫筆的資優生,決定為了藝術叛逆一回。大學聯考時,林曼麗的志願表只填了師大美術系,而她也如願以償走上藝術之路。
「那時候可以說是師大美術系最輝煌的年代。李石樵、林玉山、廖繼春、李梅樹、席德進都教過我,那一代的美術家們,其實都是我在師大美術系時的老師。」對多數人而言,《光》展出的藝術大師是遙遠的歷史人物,但對林曼麗而言,他們全都是確確實實在她的藝術之路上給過指導的前輩。
只不過,走上藝術之路後,她仍覺得不滿足。抱著「藝術這麼美好的東西不能獨樂樂,應該要眾樂樂」的心情,林曼麗當上「兒童教育社」的社長,每逢週末就去孤兒院上美術課。當時,所謂的美術課不過是在課堂上動手做做勞作,並不重視美學思想,但叛逆的她又一次跌破眾人眼鏡,不走藝術創作,而是以「藝術教育」為使命。
「藝術、創作或表現這件事情,其實是人的本質跟本能。」林曼麗說,「只是因為我們的教育太不重視美的感知、太功利主義,一步一步扼殺了這麼敏銳純粹的感受力。到最後發現,一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眼無珠,看到什麼東西都沒有感覺,其實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藝術教育就是有情有愛的教育。」她說,「這是我覺得人生活在這世界上,最大的尊嚴跟價值。」
大學畢業後,林曼麗負笈東京大學就讀教育學,專攻藝術教育。那時是1978年,台灣仍在戒嚴,日本則處於泡沫經濟破滅前的高度成長期,正是熱錢流入藝術市場、到處都在新建美術館,「展覽看都看不完」的年代。
「當時日本有各式各樣的大書店,文化活動非常豐富,而且是跟全世界接軌,但同時間台灣的書店大概只賣參考書,那種文化的落差非常非常大。」到了日本,林曼麗大開眼界,發現原來台灣的教育很封閉,而且其中有關台灣史、台灣文化的知識非常微薄。她下定決心,自己的研究「不能夠只在台灣看台灣」。
「通常在國外留學,研究自己的家鄉總是比較有利且方便,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有點káu-kuài(台語,指調皮、愛作怪)。」
林曼麗說,近代圖畫教育方法史這個研究主題,她堅持做日本、不做台灣,是因為近代台灣本就與日本密不可分,「既然人在日本,就把日本的東西研究清楚,再從日本回來看台灣。」
留日十年後,林曼麗取得東京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她是東大第一位女性教育學博士,也是台灣第一位藝術教育領域的博士,其研究成果更被東大的出版委員會評選為當年度優秀論文,出版成書。
「前一陣子,有一些日本學者來跟我講說:『老師,我以前大學的時候讀妳的書長大喔!』,我聽到想說,我年紀有那麼大嗎?」林曼麗笑道。
1988年,林曼麗留學回台後,選擇到台北師範學院(今「國立台北教育大學」)任教。她說,第一份工作沒有回到母校師大美術系,是因為她知道國北教大的歷史與台灣美術史有深刻的關係。
百年前,黃土水、陳澄波、廖繼春、陳植棋、李梅樹、李石樵等人都曾在這所師範學校接受基礎美術訓練,只是當時台灣缺乏高等教育機構,投身藝術者往往在留學路上吃盡苦頭,甚至客死異鄉。因此,林曼麗回國執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改制後的黃土水母校創設美勞教育系(今「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
職涯從黃土水的母校出發,林曼麗接著以史上最年輕館長之姿,到台北市立美術館就職,任內一手催生了「台北雙年展」。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期間,她喊出「Old is New」口號,讓故宮文物一躍成為侯孝賢電影《盛世裡的工匠技藝》的主角。從千年古物到當代藝術,沒有一種策展難得倒她。
十年前,林曼麗再為黃土水的母校興建了「北師美術館」。2012年落成營運以來,她在這裡馬不停蹄策畫了十幾場展覽。其中,去年的《不朽的青春》以黃土水睽違百年重新面世的作品〈少女胸像〉為主角,掀起一波前所未有的「台灣美術再發現」熱潮,而這股熱潮也一路延續至今年的《光》。
「我策劃的每一場展覽,其實都是我的創作。」她說。「對我來講,創作不只是畫一張畫或做一件雕刻,集眾人之力一起策展,也是完成一件藝術作品。」
「如何才能把雕像的姿態做好?如何能早些把石塊敲好?從早到晚我只是考慮著雕刻的事……」百年前,黃土水在高砂寮日夜敲打大理石,夙興夜寐練習雕刻。百年後,黃土水的肉身早已消逝,但〈甘露水〉以及他在《東洋》雜誌寫下的名篇〈出生於台灣〉,仍被林曼麗小心翼翼陳列在北師美術館。
開始策畫《光》以來,林曼麗心心念念,想著〈甘露水〉睽違半世紀重見天日,一定要在黃土水的母校展出,而且一定要在北師美術館採光最好的位置。因為展示大理石雕塑最完美的方式,就是在自然的陽光下。光是考慮這些,林曼麗就有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
「我們這個美術館,不是一般的白盒子空間,有自然光,所以比一般空間複雜。為什麼要做一個這樣的牆把她包覆住?為什麼要擺在這個位置?怎麼讓綠色的光影進來?這都費盡心思,每一公分都算過。你現在看到一切那麼完美,都有他的道理,只要做得不對,那感覺會完全不一樣。」
採訪到了尾聲,林曼麗領著記者參觀展場,低聲解釋每一個她親手規劃的細節:展牆內層是作品,外層是文獻,兩者共構成同心圓似的宇宙星系,而星系的核心就是〈甘露水〉……
走到另一側,〈甘露水〉隱沒牆後。映入眼簾的,是林曼麗親自把關過字體大小和位置的,黃土水的名言。
「出生在這個國家便愛這個國家,生於此土地便愛此土地。」
──黃土水〈出生於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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