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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對抗國家機器的「凌遲」?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親身示範

「我們正在見證菲律賓民主遭到凌遲⋯⋯想像那流血的過程,一刀一刀地割著政治,割著菲律賓的民主。割到一個程度,你會變得非常虛弱,你會死去。」——蕾莎(Maria Ressa),記錄片《凌遲》(A Thousand Cuts)

2021年12月10日,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俄羅斯與菲律賓新聞工作者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與蕾莎(Maria Ressa)(AP)

「我們正在見證菲律賓民主遭到凌遲⋯⋯想像那流血的過程,一刀一刀地割著政治,割著菲律賓的民主。割到一個程度,你會變得非常虛弱,你會死去。」——蕾莎(Maria Ressa),記錄片《凌遲》(A Thousand Cuts)


今年12月10日照例是諾貝爾獎頒獎典禮的黃道吉日,又適逢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召開全球「民主峰會」(Summit for Democracy),兩項盛事相映成趣:今年和平獎得主蕾莎(Maria Ressa)與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彰顯新聞自由對於人類民主體制無可取代的價值,而兩者的祖國菲律賓與俄羅斯,正是近年全球民主體制倒退最怵目驚心的案例。

台灣事實查核教育基金會11日下午放映記錄片《凌遲》(A Thousand Cuts)的時候,遠在8700公里外的挪威首都奧斯陸(Oslo),蕾莎正準備出席頒獎典禮。平日總是西裝外套+長褲一身簡淨俐落的她,這天晚上依舊如此。

【Maria Ressa 諾貝爾和平獎演說】

《凌遲》中有一幕,蕾莎的妹妹瑪麗珍(Mary Jane)幫她挑選衣服,她要出席《時代》(TIME)雜誌在紐約舉行的晚會。瑪麗珍挑的黑色薄紗禮服與銀色高跟鞋,都被蕾莎否決,姊妹倆有說有笑。《凌遲》的片名看似嚴肅壯烈,但影像中的蕾莎經常笑逐顏開。對於一個飽受威權元首、國家機器與網路愚民壓制、威脅的新聞工作者,「笑」其實是一副堅韌的盔甲、一種強大的武器,代表她不畏懼、不沮喪,代表她仍有源源不絕的力量與鬥志。

蕾莎在2012年初與8位朋友共同創辦新聞網站「Rappler」,名字結合了「rap」(舌燦蓮花)與「ripple」(漣漪效應),很快就成為菲律賓最重要的獨立、網路原生新聞網站。疾風勁草,風雨雞鳴,2016年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當選菲律賓總統,以「法外處決」(extrajudicial killing)手段展開草菅人命的掃毒戰爭,嚴重侵害人權、破壞民主體制。對此,Rappler不斷進行深入、批判性的報導與評論,讓杜特蒂芒刺在背,也讓蕾莎成為馬尼拉當局頭號敵人。

早在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前,蕾莎就與另外幾位受到迫害甚至殺害的新聞工作者獲選為《時代》2018年度風雲人物,並被合稱為「捍衛者」(The Guardians),以專業、良知與勇氣讓世人瞭解「新聞自由」絕不只是一句口號,需要吾人全心全力護持。

《凌遲》以2019年菲律賓期中選舉(midterm election)做為經緯,聚焦12席參議員的選戰,尤其是杜特蒂政權警察頭子、掃毒戰爭劊子手德拉羅薩(Ronald dela Rosa)與公民運動者古托克(Samira Gutoc)的對決,以杜特蒂的話來說就是「人命」與「人權」的對決,或者「不惜犧牲無辜貧窮民眾」與「從根本解決社會問題」的對決。

杜特蒂其實不能算是傳統意義的獨裁者,他會在憲法規定6年任期屆滿(明年6月)時下台,對竊國14年的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只能心嚮往之,菲律賓仍具備一定程度的三權分立與制衡。但他的行政濫權、司法踐踏嚴重斲傷了國家的民主體制,而且杜特蒂擁有會讓馬可仕無比羨慕的武器: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

《凌遲》對此著墨甚多。杜特蒂與同年當選總統的川普(Donald Trump)臭味相投,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民粹強人,都善於搧動憤怒與恐懼,都不知「格調」與「風範」為何物,都有病態的性別歧視,都恣意踐踏其權力制衡者,都極度仇視抱持批判立場的媒體,都把散播假訊息與仇恨言論當成家常便飯,都在社群媒體的怠忽職守之下張牙舞爪。

杜特蒂透過國家機器豢養網軍、進行「認知作戰」與遂行司法迫害的本領,甚至比川普更勝一籌。台灣近年談假訊息與認知作戰,多半聚焦「境外勢力」亦即中國的野心與威脅,但《凌遲》讓我們看到,雖然台灣的民主體制遠比菲律賓健全,但如果沒有時時勤拂拭,來自領導階層與國家機器的「凌遲」威脅恐怕會更甚於「境外勢力」。看看台灣近年與政府和執政黨協力運作的網軍,聽聽政界與學界「言論自由不能無限上綱」的警告,想想《凌遲》一片中菲律賓政府如何以「境外勢力」污名化獨立媒體,這樣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杜特蒂與川普不是習近平、不是普京(Vladimir Putin)、不是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不是哈米尼(Ali Khamenei)、不是阿拉伯王國的君主,但兩人「凌遲」民主體制造成的傷害恐怕比這些獨裁者更嚴重。儘管如此,這類民粹強人其實也害怕另一種「凌遲」:獨立新聞媒體鍥而不捨、前仆後繼的監督、揭發與啟蒙。

布魯金斯研究院(Brookings Institution )研究員佩平斯基(Thomas Pepinsky)最近為拜登民主峰會畫策時寫道:「民主體制鼓勵促成的政治批判與實質異議,足以威脅任何威權政體的存續。」

正因如此,杜特蒂雖然一直享有高民調支持率,2019年的參議員選舉也高奏凱歌,但他始終對蕾莎與Rappler滿懷忌憚,必欲去之而後快。蕾莎榮膺諾貝爾和平獎是菲律賓的驕傲,卻也讓杜特蒂顏面掃地,他與爪牙長期以來對蕾莎與Rappler的誣蔑、抹黑與打壓,如今都成了往自己頭上澆糞。若不是黑暗,世人難以體會燭光的可貴。杜特蒂或許能逃過國內外的司法追訴,但是逃不了歷史對他的蓋棺論定:如果說蕾莎是掌燭人,杜特蒂就是襯托燭光的那一片黑暗。

2021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蕾莎(Maria Ressa)。(AP)
2021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蕾莎(Maria Ressa)。(AP)

另一方面,有了諾貝爾和平獎的光環,蕾莎與Rappler就能高枕無憂嗎?難說。看看被中國關押至肝癌病死的劉曉波,看看最近才被緬甸軍政府判刑的翁山蘇姬。和平獎史上第一位新聞記者得主、1935年的奧西茨基(Carl von Ossietzky),被希特勒(Adolf Hitler)關進集中營,迫害至死。杜特蒂任期殘存約半年,但已宣布要轉戰參議員,死命抓著司法豁免權。更令人擔心的是,明年菲律賓大選是兩大家族蛇鼠一窩:最被看好的總統候選人姓馬可仕——老馬可仕之子Bongbong Marcos,最被看好的副總統候選人姓杜特蒂——老杜特蒂之女Sara Duterte。

在承受與反抗「凌遲」的漫長過程中,蕾莎一直有2個關鍵詞:「堅定」與「希望」,不時為年輕的Rappler戰士打強心針:「我們不會逃避,不會躲藏,我們會堅守陣線。」但她與Rappler仍需要更多來自菲律賓基層社會的支持,後者會是比諾貝爾獎更堅實的保護傘、更強大的發動機。

從習近平到杜特蒂,威權體制或許能為人民帶來經濟發展與社會安定(姑且不論代價),民主體制的公共政策效能則往往受到質疑。但佩平斯基說得好,「如果要將社會對於少數族群聲音的保護體制化,同時保護新聞記者、公民與反對陣營領袖批評政府的權利,那麼民主體制捨我其誰。」

2021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蕾莎(Maria Ressa)。(AP)
2021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蕾莎(Maria Ressa)。(AP)

《凌遲》尾聲,蕾莎面對一名為杜特蒂政績辯護、強調自身絕非「受害者」的民眾,她引述了德國神學家尼莫勒(Martin Niemöller)談納粹的詩作〈起初他們⋯⋯〉(First they came …)

起初他們來抓社會主義者,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社會主義者。

之後他們來抓工會成員,我沉默,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之後他們來抓猶太人,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最後他們來抓我時,沒有任何人為我說話。

蕾莎把第一句換成:「起初他們來抓新聞工作者⋯⋯」旨哉斯言,吾人銘記。(完)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97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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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13, 2021

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菲律賓新聞工作者蕾莎(Maria Ressa)(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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