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不意味著與家人疏離,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建立了更平等、更自由的關係
香港知名新聞人閭丘露薇首部自傳體小說《浮世薔薇》今年6月在台灣出版。她接受《世界走走》專訪,深入分享對母女關係和女性獨立的洞見。與母親的關係,是人一生中最初始也最複雜的紐帶。既渴望彼此獨立,又需要相互支持,形成了關係的微妙之處。
閭丘露薇在首部自傳體小說《浮世薔薇》中,即描寫了這樣的三代華人女性故事:第一代趙小姐在1970年代的中國,經歷文化大革命,敢於離婚、再婚,抓住經濟開放機會,成為第一批北上港商。第二代若林年輕時經歷天安門學運,離開中國,成為記者與作家,在紐約成為母親並離婚。第三代曉瑜出生在美國、定居於上海,在封城期間與同性愛人一同走上街頭。
國族與時代使她們有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與思想。閭丘露薇說:「若林就是我這一輩人,在六四與改革開放的影響下,有機會出國留學、累積財富,並不是因為我們特別聰明,只是碰巧在這個時機點出生。而曉瑜的起點更高,不像若林那輩小時候苦過,他們的同理心和對社會安定的看法更加不同。但封城讓他們明白,原來安全與幸福泡泡,會在一瞬間被戳破。」
儘管起點不同,書中的女性卻面臨類似的障礙:她們的選擇受限於社會環境現實,而與母親有關的傷痛代際傳遞,影響下一代。若林與趙小姐斷絕來往,她認為消失的生母並不愛她。直到見證亂世,疫情、戰爭帶給陌生人的悲歡離合,若林開始重新思考趙小姐的生命軌跡,以及自己與女兒曉瑜的關係。
閭丘露薇告訴《走走》:「這本書有些根據我的人生經驗,我跟生母的相處模式幾乎就是這個樣子。」閭丘露薇的父母在她4歲時離異,而她則在女兒5歲時與第一任丈夫離婚,作為單親媽媽,在香港獨自打拼多年。
「對若林而言,趙小姐是不存在的,」她解釋,不過這種缺席也讓她看見趙小姐「頑強的生命力」——在趙小姐的年代,婚姻是女性改變命運的主要途徑,儘管離婚的做法仍有侷限,但她的選擇本質上是希望掌控自己的命運。
「趙小姐這代女性碰上改革開放,追求更好的生活,特別時髦且前衛,急切地想要抓住最好的東西。在面對婚姻、親密關係和孩子時,她們都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她補充道,「有些人可能會責備,為什麼女人離婚後就不要孩子,而忽略婚變的女性常常背負更多壓力或譴責。反過來,男人往往因為有個『好老婆』,隨時能將孩子放下。」
「這麼想就會理解,為什麼有些女性選擇離開孩子,先為自己的成長著想。」她指出,「實際問題就是,女性成為媽媽或妻子後,個人發展面臨到各種挑戰,這一點從過去到現在,都未有太大的改變。」
成年的美好之處在於,儘管童年受了傷,仍有機會以全新方式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離婚後的若林,看見母輩的侷限和自身未解決的問題,試圖給予女兒不同的愛和陪伴,終止傷痛的代際傳遞。
那麼,閭丘本人是如何拋開過去,往前邁進的呢?她告訴《走走》,寫書也是在療癒自己,藉此重新審視與母親的關係,「無論做任何決定,我總是從零開始走,不糾結過去,僅專注當下優先該做的事。對我來說,只有在乎的人的理解和支持是重要的。」
過去衝在最前線的新聞界代表人物,在中東戰地怒放的「鏗鏘玫瑰」,如今展現著溫柔與輕盈的狀態。閭丘露薇笑著說,現在自己很容易感到幸福,幸福感來自於欣賞風景的美麗、品嘗美食的滋味,以及擁有非常好的支持系統和許多好朋友。
閭丘露薇2015年毅然決然告別媒體圈,宣告要展開新生活,到國外攻讀博士課程,還有陪陪心愛的女兒。談到自己的母女之道,她說保持「關心但不干涉」的關係很重要。儘管和女兒經常聊天、討論各式各樣的話題,然而她認為,當媽媽的不需要什麼事都向女兒傾訴,女兒反之亦然。
「即便是母女,兩人之間也有邊界,我有自己的空間、私人生活和感情生活,她的是她的,我們可以告訴對方,也可以選擇不說。」閭丘告訴《走走》,這可能就是獨立女性的養成,她很早就跟孩子講好「18歲之後就要獨立,要為自己負責」,現在女兒已經成長為「還算獨立的個體」,能夠自主處理自己的生活,做出適合自己的選擇。
閭丘相信一個女性的獨立,意味著在面臨選擇的時候,決定能夠不被外在關係或外在壓力因素影響,她希望營造給女兒這樣的環境。
「獨立女性並不代表她沒有家人、沒有愛情、沒有朋友。反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人際關係都是有邊界的。」她補充道:「獨立不意味著與家人疏離,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建立了更平等、更自由的關係。」
當然,每對母女都有立場不同或鬧不愉快的時候。閭丘說,擔心女兒的時候,她的溝通方式是傳授經驗,「我的成長也是磕磕碰碰,很多選擇是錯誤或愚蠢的,但我總是能走過來。所以我會給她一些建議,如果她肯聽,可能會避免犯錯。但即便犯了錯,只要她還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性,就有機會健康地活著。」
「現在不是有一個很流行的詞叫『情勒』嗎?」閭丘認為,常見的家庭衝突源自「沒邊界感」造成的痛苦,「所謂沒有邊界,可能就是作為長輩,把自己的兒女視為『擁有物』,把孩子物化了。而作為下一代,就是長不大,要求長輩沒有自己的生活,永遠照顧你的方方面面。」
她認為,化解的方式只有尊重邊界。「認清家人之間不必理所當然承擔對方的情緒和壓力,每個成年人都應該懂得劃分彼此的邊界,這無須設法溫柔地去向對方說明,而應該是一種常識。」
閭丘說,香港文化已經習慣保持人際邊界,即使是在同一個家庭裡面也不例外。「剛到香港時,很多同事告訴我,他們的父母很清楚表明『不要指望我給你們帶孩子,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住在家裡,你要交家務貢獻,也要支付租金等費用。』我剛從大陸過去的時候,真的無法理解,一家人還要談這些事情嗎?」
「但確實,如果不明確說出來的話,是很難摸清楚對方想法的。」她表示,人有時候要成長到一定年紀才敢直說,而不用太擔心得罪或失去,因此她喜歡看一些電影與電視劇,在對白中得到直接又有智慧的當頭棒喝,「『說明白』會讓人生變得簡單,不用再去猜測對方的意思。」
《浮世薔薇》探討的另一個主題正是「女性獨立」。半自傳書寫的小說裡,主角若林在獨自前往烏克蘭當志工的信中寫道:「總之一個人的生活,一點也不可怕。獨處也是一種生活技能。」
閭丘指出,若林世代女性的重大挑戰正是獨立,她們年輕時往往為了婚姻犧牲事業,等到30、40歲的時候,由於教育和社會影響,性別意識才覺醒,思考如何保持平等關係,在愛情中保持自我;相較之下,曉瑜一代人的性別意識更早覺醒,在生活和人際關係上,更注重平等與理解。
「很多時候,若林世代會很羨慕曉瑜世代,這一代真幸運,生命沒有被浪費過。太多常識和道理,我們要到40歲才明白。」她舉例說,「我認識的一些年輕夫婦在家務分工上很注重平等,例如一人做飯,另一人洗碗,把所有事情一分為二。這樣的平等模式,我真的是在40歲之後才有所意識。」
「我想,對我這一代的女性來說,不論是情感依賴,還是經濟依賴,都是阻礙獨立的巨大障礙。得徹底放下依賴,養成自主性,才能達到真正的自由選擇。」
「在我們感受到自由選擇的重要性之前,我們沒有認真想過人生規劃,包括預計何時結婚、是否要生孩子等。就覺得,大學畢業,就應該結婚,結了婚,就應該生孩子,也不多想。但是我親身經歷過後,深刻體會到這些決定都是人生中非常慎重的選擇,需要更詳加考慮。」
不過,閭丘也欣賞若林們在自己時代中的努力。「她們不停往前,拒絕複製上一代人的人生,這使她們選擇人生道路時,面臨更多壓力和挑戰。她們必須自己開創一個全新模式,無法效仿前人。例如離婚、單親的命運是難以想像的,但她們還是往前了,這種挑戰與面對內心的勇敢,很不簡單。」
閭丘筆下,女兒們凝視著母親們的人生,學會重新詮釋母親的經歷,在同時充滿不確定與可能性的世界裡,探索屬於自己的幸福與自由,或許這就是女兒們從母親那裡繼承的真正遺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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