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與這本書相處,讓我感覺彷彿親身經歷了瑪麗的一生血淚,她的情感與創傷也一再牽動著我自己的情緒與記憶。
「瑪麗・柯爾文是著名的戰地記者,標誌性特徵是『獨眼女俠』,生前三十多年一直在戰爭的前線報導新聞。」
在接到《深入絕境:戰地記者瑪麗‧柯爾文的生與死》的翻譯工作邀約時,我並不認識瑪麗・柯爾文,也沒有看過根據她的故事改編而成的電影《私人戰爭》(A Private War),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段中文維基百科的描述。而因為我在大學時主修阿拉伯文,她在中東報導新聞的豐富經驗也吸引著我。
於是,我決定接下這個案子,在心裡想像這本書的模樣,描寫某種在男性世界闖蕩的女性典範。直到開始投入翻譯工作,我才發現作者琳賽・希爾遜(Lindsey Hilsum)想寫的遠遠不只如此,而我也隨著她的文字逐漸深陷在瑪麗一生的愛恨掙扎之中。
瑪麗從小就富有正義感,熱愛冒險和挑戰。她在就讀耶魯大學時便立定成為記者的志向,畢業後先後進入通訊社合眾國際社(United Press International)和《週日泰晤士報》(Sunday Times)工作,報導地方和國際新聞。
讓她踏上戰地記者之路的,是一次黎巴嫩的戰爭經驗。1987年,黎巴嫩內戰進入「難民營戰爭」階段,交戰陣營牽涉到黎巴嫩、敘利亞和巴勒斯坦三地的政治勢力。瑪麗和攝影師湯姆.斯托達特(Tom Stoddart)在3月時抵達貝魯特,目的地是貝城南部的一座巴勒斯坦難民營。這座難民營正被黎巴嫩什葉派的希望黨(Amal)包圍,他們被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Hafez al-Assad)利用,要逼迫營內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勢力倒戈支持他。
這座難民營有條聯外道路,是當地婦女要外出採購的必經之路,但被希望黨人狙擊監視,有許多婦女因此命喪槍下。瑪麗在那裡親眼目睹一名年輕女子中槍倒地,在場男性因害怕再次遭受攻擊,遲遲不敢把她移動回營內,最後是三名婦女衝上前去把她拖到安全區域。那名女子讓瑪麗想起她在家鄉的妹妹。在醫院時,她遇到另一名受傷的女性,用阿拉伯語請求她:「把我的故事告訴世人。」她在事後寫下一篇題為〈對女性開戰〉的報導,刊登在《週日泰晤士報》的頭版,詳述那名年輕女子中彈的過程,駭人細節躍然紙上,也提及當地婦女的危險處境。這篇報導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形成對敘利亞的外交壓力,幾天內,希望黨人便停止狙擊,敘利亞軍隊接管難民營,也讓難民營戰爭畫下句點。
這次的經歷讓瑪麗體會到報導的力量,也奠定她日後關注戰爭中個人經驗的寫作風格。她認為親臨現場的目的就是要訪問當地人或士兵,聆聽他們的經歷,再寫成一篇篇有血有肉的報導。她每次進入戰場時,從不抱持任何意識形態,也不力求「客觀」,而是一心想為弱勢發聲。那是她目睹許多戰爭慘劇後所抱持的信念,對她來說,所謂「平衡報導」往往助長是非不分的偽善。
或許一般讀者難以想像,但瑪麗的女性身分在中東地區反而成為優勢。她可以自在訪問女性,同時男性也比較容易對女記者放下戒心、開誠布公,因此能夠爭取到男記者難以企及的機會。她曾多次訪談利比亞獨裁領袖格達費,更曾貼身採訪巴解組織主席阿拉法特,記錄下這些在西方媒體形象負面的中東政治領袖私底下的一面,包括他們如何用穿著為自己塑造形象、個人的習癖性格等,並深入瞭解他們的理念與思想。
不只瑪麗的報導充滿人性的細節,這本傳記也細細刻劃瑪麗各個階段的私人生活與人生課題,正是這些書寫讓她不只是個英勇的戰地記者,更能夠因為她自身的女性經驗,而引發其他女性無限的共鳴。作者希爾遜是瑪麗多年的好友,在她不幸喪生後挖掘她多年的日記和筆記,訪問她的家人、好友和歷任情人及伴侶,鮮活地寫出瑪麗的敢愛敢恨、好勝勇敢和柔軟脆弱。
一如妳我,瑪麗的一生面臨許多矛盾拉扯與創傷。在男性主導的新聞領域中,她必須努力證明自己和男性一樣優秀,同時又保有自己的女性特質和魅力。她在戰地工作時,會在樸素的便裝下穿著昂貴的性感內衣。她時常對自己的身材外貌感到焦慮,希望能維持她心目中的迷人形象。
作者解讀她的強悍好勝背後,其實渴望的是父親的認同。大學時她的父親因癌症逝世,叛逆的她來不及與父親和解,也未能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得到父親的認同,她將這樣的遺憾和情感投射到她的幾段關係和婚姻之中。
她渴望成為獨立自主的女性,但內心卻又渴望家庭和穩定的關係,最後卻沒有生下任何孩子,也在婚姻中跌跌撞撞,經歷愛情的激情與苦悶,面對伴侶的背叛出軌。瑪麗崇拜的一位二戰女性攝影師李・米勒(Lee Miller)曾在一段不幸婚姻裡掙扎時寫下:「我渴望擁有安全感與自由的夢幻結合。」這段話也道盡了瑪麗在情感關係中的糾結,同時也是許多女性一生面臨的拉扯。
除了感情創傷,瑪麗更曾經歷身體的創傷。在2001年報導斯里蘭卡內戰時,她不幸被手榴彈炸傷左眼,自此蓋住瞎眼的眼罩成為她招牌形象的一部分。可是,在這英勇的標誌背後,是她對抗創傷症候群的漫長之路。
瑪麗受傷後四個多月,911事件爆發,當時人在倫敦的瑪麗認為自己身為美國人又瞭解中東,應當一如既往趕到前線報導。但她的身心狀況尚未完全復原,不得不留守原地,令她灰心喪志。她天天買醉麻痺、壓抑自己的焦慮,工作品質也大不如前,這種停滯不前更讓她害怕被其他記者取代,於是隔年,她不顧親朋好友反對,又回到約旦河西岸報導以巴衝突。前線砲聲隆隆,再度喚起她的噩夢,當地一群婦女尋求她的庇護協助時,恐懼終於將她吞噬,最終靠著一名當地記者的協助才離開現場。
這時的瑪麗狀況越來越糟。有時她會喝得爛醉如泥,打電話給朋友訴苦,一再重複一樣的話,有時卻又完全拒絕與外界接觸,徹底失聯。她把手機丟到河裡,任憑家中電話鈴聲大作,無力下床接聽。2004年,她終於選擇住院治療。她的一位心理治療師有為退役軍人看診的經驗,但一如許多戰地記者,瑪麗見過的戰爭殘酷場面其實遠比一般軍人更多。
她在治療中練習減低對可怕記憶的敏感程度,並透過一些療法打斷焦慮和恐慌的循環,幫助她消化情緒、繼續正常生活。她開始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創傷,並公開呼籲受抑鬱傷痛所苦的人們積極治療。她曾在訪談中表示,駐外記者雖然會互相支持鼓勵,卻不會談論那些駭人的經歷:
「我們的支持系統就是去酒吧喝酒,說些黑色幽默的笑話。而我發現我落入太過黑暗的境地,那樣的支持已經不再足夠,我必須和專業人士談談。我需要某個不是朋友、不是同事的對象。我想,我也需要說出自己很脆弱。」
多年來,瑪麗總是盡力維持勇敢真誠的形象,此時她終於學會示弱,與自己的傷痛共存。
長時間與這本書相處,讓我感覺彷彿親身經歷了瑪麗的一生血淚,她的情感與創傷也一再牽動著我自己的情緒與記憶。
我們未必有瑪麗這樣轟轟烈烈的人生,但生活在父權社會的女性、更普遍的少數族群,我相信或多或少都曾面臨相似的課題。女性往往是需要經歷衝撞、混亂與創傷之後,在獨立與歸屬的拉扯之下,逐漸長出或強大茁壯、或輕盈自在的自我。而這本書承載的正是瑪麗・柯爾文掙扎碰撞、尋覓自我的漫漫長路。
身為這本書的譯者,我深感幸運,也默默期望,自己的翻譯沒有辜負書中文字的重量,和瑪麗有愛有恨、卻又燦爛活過的生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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