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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南韓作家李琴䬁:家庭如何走出性暴力創傷?一位母親寫下溫柔指引

如果讓孩子覺得他們是珍貴且有價值的,那麼他就會有戰勝任何傷痛的力量。

韓國作家李琴䬁(이금이)的小說《有真與有真》(유진과 유진),嘗試述說家庭如何陪伴遭受性暴力的孩子走出創傷的故事。(Unsplash)

如果讓孩子覺得他們是珍貴且有價值的,那麼他就會有戰勝任何傷痛的力量。

編按:南韓經典青少年小說《有真與有真》中文版近期在台灣出版,作家李琴䬁跨洋接受《世界走走》專訪,介紹這本直視兒童性侵害和青少年成長創傷的作品。

人的一生免不了痛苦,但有些痛苦是毀滅性且無端而致的。如何克服這類非人經驗帶來的苦難,大概是人類活著最艱鉅的挑戰。

猶太集中營倖存者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E. Frankl)在著作《活出意義來》引述俄羅斯小說家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我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不配得上我所經歷的苦難。」認清苦難的到來無法避免,選擇活出有意義的人生,是維克多‧弗蘭克作為當事人所領悟到的。

現年61歲的韓國作家李琴䬁(이금이),則站在一位母親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你應該告訴遭遇苦難的孩子:「我無論如何都愛你,這絕對不是你的錯。」

這位享譽文壇的兒少文學作家透過代表作《有真與有真》(유진과 유진),溫柔地向社會解答,幫助孩子克服性侵傷痛的關鍵就在於「愛」。如果讓孩子覺得他們是珍貴且有價值的,那麼他就會有戰勝任何傷痛的力量。

「一個擁有高自尊的人,是不會輕易被傷痛打倒的。」李琴䬁接受走走專訪時指出,父母無法護著讓孩子一輩子都不受傷,他們能做的,是負起照料傷口的責任。

「為了讓孩子不被苦難擊垮,周圍成年人的角色很重要。父母需要確保,孩子充分感受到,這件事不會對父母給他的愛產生任何負面影響。」

「即使沒有經歷過像性暴力這般毀滅性的事件,我們所有人也都難免帶著傷痛活著。」她建議,「根據不同的創傷事件,當你需要專業幫助時,我希望你不要猶豫。不僅是為了孩子,父母也可以因此得到許多助益。」

寫下《有真與有真》的韓國作家李琴䬁(이금이)。(受訪者提供ⓒLee Geum-yi)
寫下《有真與有真》的韓國作家李琴䬁(이금이)。(受訪者提供ⓒLee Geum-yi)

你不會永遠被創傷擊垮

《有真與有真》2004年首次出版於韓國,是李琴䬁以兒童文學作家身分出道20多年後的第一部青少年小說,至今已創下30萬冊銷售。書中描述兩位同名的女孩有真,在同一家幼兒園遭受性侵害,之後她們就讀不同學校,直到國中二年級同班再次相遇。雖然經歷相同事件,但因為父母應對這份創傷的方式不同,她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故事情節以小有真失去記憶的謎團展開,細膩描寫青少年的心理、母女關係的愛與傷害,還有探討性創傷對個人生命、家庭的影響。由於內容涉及敏感社會話題,加上探討青少年霸凌與成長傷痛等議題,在韓國出版即引起廣大迴響。

「這是當時韓國兒少文學界不常見的題材,所以受到很多關注,」李琴䬁指出,儘管媒體與評論家給予廣泛好評,但有一些讀者對這樣的題材感到卻步。「我曾聽聞,有些父母猶豫能否讓孩子讀這本書。因為他們認為兒童性侵害是一個與自己孩子無關的故事,或者他們不想讓孩子讀到這麼黑暗和痛苦的故事。」

誰都不希望讓孩子面對沉痛的事情,然而沒有人的一生能夠避免傷痛,加害者也不會等孩子長大。書中刻畫兩個嘗試治癒創傷的家庭,呼籲公眾意識並關注性暴力問題,或許能為倖存者和迷惘的青少年提供支持與共鳴,也讓更多父母與成年人明白照顧者能盡到的幫助。

「大量研究表明,童年創傷會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心理和社會發展,長期來看也會影響個人的健康和幸福。」李琴䬁向《走走》表示,正如她書中兩位主角,即使有些人經歷過同樣的事情,創傷的大小和深度也會因當時所處環境、是否有養育者的適當照顧,以及是否得到專業醫生的幫助而有所不同。

「我不想讓小說只停留在講述兒童性暴力層面,也並沒有專注於『再現』受害者及其家人的痛苦和悲傷。我把它擴展成一個關於傷痛普遍性的故事,藉由小有真講述傷口造成的痛苦;通過大有真展示該年齡段孩子的日常生活。」她說,因為我們所有人──尤其是孩子──都必須克服傷口,向前邁進。

「我想傳達的信息是:即使有些苦難並不是人類該經歷的,但無論什麼痛苦和傷害也無法永遠擊垮人類。」

台中爆出國中資優班教師以權勢性侵、脅迫學生交往,宛如「房思琪」翻版。(Anthony Tran on Unsplash)
呼籲公眾意識並關注性暴力問題,或許能為倖存者和迷惘的青少年提供支持與共鳴,也讓更多父母與成年人明白照顧者能盡到的幫助。(Anthony Tran on Unsplash)

為女兒而寫的小說

2020年,李琴䬁在韓國出版《有真與有真》修訂版,重新編寫〈作者的話〉,首度吐露為何在書寫兒童文學多年後,突然決定以青少年為對象,寫出一本題材「破天荒」的小說。原來她是為女兒而寫,她指出,她的女兒年幼時曾在返家途中遭到猥褻,是她寫下這本書的原因。

當一位母親知道女兒遭受性暴力,她的世界可能也跟著崩塌,無時無刻擔憂女兒的安全和創傷後遺症。李琴䬁告訴《走走》,她的女兒十多歲時獨自出國留學,讓她的安全焦慮更甚,總是叮囑孩子「夜晚在外要小心」。

「我們每天都直接或間接觸及針對婦女的犯罪。作為女人,我自己生活在很多恐懼之中。一想到女兒,我就更加不安了。」她指出,「我知道母親的焦慮投射,可能會使孩子變得退縮和猶豫,不確定能否嘗試新事物或挑戰。這些想法讓我思考了很多。但是如果不囑咐她小心安全,我該如何是好?我仍然不確定該怎麼做。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選擇。」

很難想像作家經歷的焦慮與自責,但《有真與有真》便是她在這場苦難中凝煉出的答案。一位母親、一位女性透過對性暴力傷痛的書寫,慈愛地指引她的孩子往前邁進,向孩子訴說真心話;同時也藉著兩對有真母女的虛構故事,向大眾分享她們的經歷、探索創傷和復原的過程。

相信這份母愛已經給予女兒莫大的支持和療癒。李琴䬁在最新版的〈作者的話〉指出,是女兒鼓勵她「把事實告訴大家」,「這個孩子現在已經長成光明磊落的帥氣女性,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活下去。」

《有真與有真》(유진과 유진)書影(聯經出版提供).png
《有真與有真》(유진과 유진)書影(聯經出版提供)

獻給「有真們」

創傷復原之路漫漫,《有真與有真》並未描述兩位女主角長大成人的模樣,在李琴䬁心中,有真後來完全克服陰霾了嗎?她坦言,倖存者一生必須面對的現實「是很不公平的」,這是她起初不透露寫書原因的理由。

過去十幾年,李琴䬁常常碰到讀者詢問「若孩子遭遇和有真一樣的事該怎麼辦?」她一直想吐露實情,卻說不出口,擔憂這麼做會使女兒遭到二度傷害。她在〈作者的話〉指出:「我們的社會上,仍然有很多人會要求性暴力受害者就要像個受害者,甚至對受害者質問錯誤。」

她並告訴《走走》,曾有一位青少年讀者向她揭露與有真相同的過去,「有一天,我收到他的郵件說,學校老師竟疏忽,讓其他同學知道他是性暴力受害者,他因此受到背後議論與異樣目光。」她表示,雖然該名老師已經道歉,但不願公開的事實被攤在陽光下已經無可挽回,孩子是基於信任才向老師坦白的,他所受到的傷害更難以估量。

「我告訴這位孩子:『無論是之前,還是這次發生的事情,都顯然不是你的錯。但不幸地,你未來仍可能因為小時候的經歷而面臨其他困難。但願內心的力量更加茁壯,之後不再為此感到痛苦就好了。因為明明你沒有錯,你的人生卻要因此被左右,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雖然不能消滅所有歧視,但願經受苦難者能不再受歧視傷害。李琴䬁強調,藉由同理倖存者的痛苦和創傷,社會可以協助他們有足夠強大的內心去適應現實環境。這麼做或許就能創造書裡沒寫到的結局,「希望書中的兩位有真能給予彼此力量,變得堅強,讓世人的目光不再有機會傷害到她們。」

「你所經歷的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錯。無論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你是世界上最珍貴、最可愛的存在。我會支持你自信地過你的生活,不再被傷口所左右或傷害。」她也將這段話獻給現實中的有真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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