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的腦海裡沒有出現嬰兒的臉,沒有丈夫,也沒有任何人,只剩我和我自己的身體。
入住月子中心第二天,產後第五天,我的奶量大約就是一管針。
自從孩子從陰道滑出的當下,基本上已經覺得這世界再離譜的事情我都能夠接受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嬰兒的頭準備從陰道內側衝出來的前一刻,我滿腦子覺得不可能,不可能的程度大概像是要我張嘴吞進一顆西瓜,總之這麼大的東西不可能從裡頭撞破,我絕對生不出來,除非把我撕成兩半。
而今我非但沒有裂開,孩子也順利出生,是為神跡,因此再離譜的事情我也應該能夠接受才對。
這也是為什麼,我後來睜大雙眼看見奶頭的疙瘩上、冒出濃稠的奶水以後,已經完全不覺得驚訝。
孕期以來,我只理解到我對這座身體毫不理解。我過去更傾向活在虛浮的美感裡頭,塞得進精緻的衣服,選對胸罩、讓自己的乳房打起精神,而非完全臣服在棉質、鬆垮的哺乳內衣裡頭,依賴它的柔軟、穿上就能夠讓產後敏感的乳頭不會因磨損而感到疼痛,它是那樣親切、平軟,毫無集中的效用,而且實在離譜舒適。
當然,舒適也可能來自我那被擠壓了十個月的內臟器官終於開始歸位,在擁擠、漆黑的身體裡面各自又重新找到可以呼吸的空間。這種種的舒適感,好像使我暫時變成一個善良的人。
懷孕讓人變得敏感於世上的痛苦,好像人世間發生的所有苦難、所有疾病變化意外都有可能穿越我的肉身,直擊羊水中的嬰兒,濺起一點水花,我們再也無法承認自己是乾爽潔淨的完人。不過,從孕婦變為產婦的我,卻覺得自己靜養的那幾週對生命有無限寬容,覺得所到之處皆是明亮,所見之人皆是和藹。
唯一阻撓我的只有奶量。
我對親餵一事看得很淡很淡,但如孔子所謂「無臆無必無固無我」——不臆測自己乳汁充足,不必然強求孩子得吸吮母乳,不固執相信配方奶的營養不足以撐起孩子的健康。對於哺乳一事,我活得像是沒有自我,有則給予,無則沖泡,沒有半分糾結的念頭。
入住月子中心,朋友推薦我看黃艾莉(Alexandra Wong)的脫口秀打發時間。她指定片單《鋼鐵老婆》,是艾莉身穿豹紋連身裙、頂著大肚子敘述孕期乃至生產的種種。我看見艾莉在台上大喊:「很多人以為產後的育嬰假真的是為了要照顧嬰兒,去你的嬰兒,我們是要修復自己的身體。」她嘶聲力竭,我跟台下的觀眾一起笑到流眼淚,後來笑聲停了,我仍繼續流淚。
「修復」這個詞聽起來有某種迴旋的意義,好像一個迴力鏢,丟得再遠都能夠繞回來。然我清楚知道已經沒有辦法了。產後雙乳漲痛得如一張暴雨過後的湖,湖水維持恐怖平衡,隨時準備炸出。雖然在醫院時,衛教人員及護理師都殷切叮嚀擠奶的方式,我偏學不會,橫豎施不對力,往往弄得滿頭大汗,乳房仍硬得像是快被灌飽的氣球,痛不可言。待嬰兒張嘴,死命猛吸,也只能淺淺流出一點乳汁,吸到最後我倆都大汗淋灕,她仍餓著而我奇痛無比,雙雙慘敗。
就在此時,月子中心的護理師如散發聖光出現在我面前,輕聲細語問:「我方便幫你按摩嗎?」
那是一位即將臨盆的護理師。我識人不多,但若以那肚子隆起的程度,若非臨盆,至少也是懷個雙胞胎的大小。因此我誠惶誠恐,有種惺惺相惜之感,軟聲答覆她當然沒問題。
見我應允,她俯身坐在我前方,對自己掌心呵氣、暖手,再以適切的力道按壓我的乳房。
如是重複動作十多分鐘,到後來,其實我已不太在乎是否會有乳汁了,我澈底被她溫暖的手掌與專注的眼神吸引。
那份吸引並非帶著愛情或者性慾的目光,不是的,而是對於一個陌生人,能以她的專業,無比敬重的面對我的乳房,卻又不僅僅只是專業而已,是帶著溫柔的撫觸,撫觸我最為一個產後女子的身體。那一刻我的腦海裡沒有出現嬰兒的臉,沒有丈夫,也沒有任何人,只剩我和我自己的身體。
意識與身體是分開的,我越來越明白這件事情。
孕期之中,我住在一個膨脹的身軀,膨脹而透明,經常覺得自己能夠被所有人穿透,也能被所有話語穿透,特別是當我宣布懷孕的「喜訊」,就有長輩迫不及待想知道第二胎的計畫,想知道我心儀自然產或者剖腹產,想知道我是否留心星象時辰紫微斗數等命理之事,他們想知道的一切全然與我無關,他們期待尚未發生的那一切遠多於正在承受的這一切。因此,意識上我強迫自己站得遠一點再遠一點,以免有過多的情緒打擾這份喜氣洋洋的氛圍。
這樣分裂的狀態,不僅在孕期發生,到了產後,也如偶陣雨般出現。
產後第三個月,我已火力全開把自己丟入職場,雖說明文規定「除規定之休息時間外,雇主應每日另給哺(集)乳時間六十分鐘為度」,但連這種事情都需要白紙黑字的規範,就知道條文與真實人生的境遇還相差一段路。
某次開車載同事開會,車上我倆一路梳理會議流程,忽感胸前濡濕一陣,我幾乎要尖叫出來,卻只是壓低聲音,千幸萬幸副駕駛坐的是女同事——雖然那人大學畢業,青春無敵,看待生產一事如請她思考平行宇宙的可能性,但對方畢竟是個女子——總之,事情是這樣的,我當天趕著出門,胸前忘了放置液乳墊,只能開車到一半,客客氣氣問對方:「不好意思,幫我打開前面的那個蓋子,抽幾張衛生紙給我好嗎?」我沒明說原因,但她方才確實看見我暗聲叫喚,壓著胸部,也大概猜到一二,她說了聲好,且不只抽了衛生紙,還乾乾淨淨地折成小片的四方形,我感動不已,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將紙塞進內衣裡頭。
「對不起。」我說。
「沒關係。」
「真的很抱歉讓你做這種事情。」
「真的沒關係。」同事說,眼睛壓得很低,沒往我這裡看。
那應該是個不需要道歉的場合,但產後我還是經常在道歉。「抱歉,現在如果再不去處理我會痛到沒辦法動」、「對不起,請問最近的廁所在哪?」、「非常抱歉,這裡可以讓我冰一下母奶嗎?」、「現在不方便,可能要請你等我一下,我正在⋯⋯總之很抱歉,麻煩等一下⋯⋯」。
身體與意識是分開的,我沒有辦法控制乳汁滲出,而豐沛的奶水也無法緩解我經濟的壓力,逼迫自己非得出外勞動不可。
這樣的日常對話,大概到了第四個月,我忍無可忍,宣布斷奶。在奶粉的支援下,丈夫省力,女兒也飽得活跳跳。
唯一不滿的大概是衛生所的關懷電話,每幾個月來一通,語氣有氣無力。那日電話又來,我表示自己已經退奶,沒想到對方大駭,音量轉大:「什麼?為什麼?還沒有半年啊?」聲聲都帶著詫異的問號。我說我在上班,有諸多不便,對方更顯激動,搬出條文,問我雇主是否給予不合理不合法的工作環境,眼看再這樣下去,電話是掛不掉的。我只好大聲制止:「不是,是我太忙。」
「你太忙?」對方停頓,腦袋裡大概溜轉一圈,想知道有什麼事情比育兒還忙。
「這樣真的太累了。」我又說,誠實到近乎卑微。
而那個人,那個人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說她明白了,如果是這樣,未來她不會再打來了,結束前還留了一句話:「我也沒辦法多說什麼,但你應該知道餵母奶對嬰兒比較好吧?」
唉,產婦要修復的,果然不只是身體而已吧?
本文為《去你媽的世界》書摘,經南方家園出版社授權刊登,標題與內文小標經《世界走走》編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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