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是把這種荒誕又普世的現狀清晰傳遞給所有人類,《芭比》已經很有價值了
上映兩週、全球票房超過7.5億美元的《芭比》,已經成為史上最賣座的女性導演作品,而且大有機會成為今年的票房冠軍。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芭比》是一部聰明又努力的電影。
聰明的當然是芭比的製造商,畢竟《芭比》是美泰兒(Mattel)歷經十多年才促成的真人電影,推動品牌影響力是主要目標。而這支大型玩具廣告也做得非常成功。美泰兒在片中不遺餘力自嘲自黑,但將「芭比能量」輸出得光彩奪目,所以喜歡芭比和討厭芭比的人都不太會排斥這部喜劇。
《芭比》在女權議題上的努力,借用豆瓣網站一篇高讚評論裡的形容則是「它努力傳遞訊息的同時,也努力拍得好看,讓訊息更容易傳遞出去。」
《芭比》用所有人都聽得懂也相對能夠接受的方式,既一一細數了女性要面對的種種不易,也諷刺了「男性說教」、「普信男」和父權制的隱蔽,還為女性開啟「爽片」模式,讓男人在權力顛倒的芭比世界裡親身體驗了一下女人在現實世界裡的處境。
但能輻射所有受眾的最大公約數,勢必取態溫和。所以《芭比》批判父權的同時也共情男性,女權與父權之間的尖銳衝突,最後被解構為自我意識的覺醒。
不過據說,還是有男性觀眾覺得被冒犯了。這大概更說明了為什麼《芭比》的出現是重要的。
它不完美,但態度真誠。不乏評論認為它不夠深刻,但換個角度來看,可能是人們對女性創作者拍的女性題材標準太苛刻。《芭比》的確只是指出問題,而無法真正解決問題——但現實裡都解決不了的問題,為什麼我們會要求一部商業電影去給出最優解?
我看完《芭比》的最直觀感想是:「母女連結」果然是永恆的主題,所有女性賦權故事都能通用。
近年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女性題材其實都在談母女關係(包括《媽的多重宇宙》、《青春變形記》)。原因很簡單,女性終其一生要處理的最重要的關係就是和母親的關係。男人也好、孩子也好,他們的出現,往往最終都會讓女性更懂得自己的母親,或是更理解母親曾做出的生命選擇。
Greta Gerwig不是第一次拍母女題材。《淑女鳥》(2017)裡就曾有一段很經典的對話。母親對18歲的女兒說「我只是希望你成為最好的你。」女兒反問「如果這已經是最好的我呢?」
由此可見Gerwig描繪母女衝突的創作態度很清晰:母親對自己越失望不滿,越會強加期待給女兒。所以母親接納自己、和自己和解,才是修復母女關係的基石。
《芭比》延續了這種態度。女兒5歲之後就不玩芭比了,一直有個芭比夢的其實是媽媽,所以經典芭比穿越次元壁跑來修復的,也是媽媽的心。
經典芭比帶著母女倆回芭比樂園,一路上母親激動不已。然後到了芭比世界,娃娃們都被Ken帶回的父權思想洗腦了,反而是母親用那段直白又真切的長篇台詞喚醒芭比們,協助芭比樂園恢復秩序,也當然,修復了和自己女兒的疏離。
這場奇幻旅程裡最動人的昇華,是結尾創造了芭比的Ruth告訴Barbie:「媽媽就是站在原地,讓女兒可以回頭看自己已經走了多遠。」
芭比之所以會出現,亦即芭比娃娃被發明的初衷,並不是為了滿足男性凝視或者物化女性、用刻板的審美去禁錮女性。它是一位母親對女兒愛與祝福的凝聚:你可以透過娃娃,去想像自己長大之後的未來,而不必在幼年遊戲裡千篇一律重複「母親照顧嬰兒」的腳本——這也是Greta Gerwig創作這部芭比真人電影的最大溫柔,她捕捉到了整個故事的美好核心。
當經典Barbie在美泰兒總部第一次遇到Ruth時,她擔心自己不會喝茶很奇怪,但以母親視角看著她的Ruth說「你的一切都恰到好處。」
我們大概都希望母親從小能告訴我們:你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去和任何人比較,你不要焦慮也不必畏懼,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這大概才是充滿夢幻感的《芭比》片中最大的粉紅泡泡。也許現實中母女關係並非一條坦途,但至少電影讓我們看到了母親對女兒無條件的肯定與祝福。
母親賦予女兒生命,但女兒可以選擇她的生命路徑,Barbie並不需要Ruth「同意」她從娃娃變成真人。她一直擁有主宰自己命運的動能。而女性的自我賦權過程裡,也總要去面對母親帶來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芭比》是一部會讓全年齡層母女都有所觸動的電影。
作為一個從沒玩過芭比娃娃的女性觀眾,《芭比》刷新了不少我的以往認知。
首先,過去我根本不知道Ken的存在。其次,我也不知道在芭比的世界裡,男人地位原來這麼低,只是一些負責買飲料、搭帳篷的工具人。
看完《芭比》,我也很慚愧自己長久以來對芭比的「偏見」。
芭比的世界裡,並不是只有金髮碧眼身材玲瓏浮凸的經典芭比,還有最早為NASA工作的非裔女性科學家芭比、宇航員芭比、總統芭比、保護黑猩猩的動物學家芭比、甚至是研發COVID疫苗的芭比。芭比宇宙裡有那麼多種芭比形象,如果你只選擇看到其中一種,那應該自我檢討。
最後,我發現很多過去和我一樣對芭比沒啥好感的女性,好像看完電影之後對芭比的看法都有所緩和(就說了這玩具廣告做得很成功~)。
一位我喜歡的育兒博主說,過去她覺得芭比就跟《聊齋》裡的女鬼差不多。「很漂亮,很有錢,看起來就像美國中產和有錢人的trophy wife。」簡言之就是給男人錦上添花或者紅袖添香的美貌花瓶,沒什麼實際價值。所以這位博主不希望她的女兒癡迷芭比,因為芭比「折射出了一種對女性的不切實際的期待。」
但看完《芭比》她卻覺得:當四、五歲的小女孩玩芭比時,其實根本沒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她們「玩的是一種心無旁騖的快樂」。反而是焦慮痛苦又疲憊緊張的成年女性,雖然冷眼批判芭比,但心態上卻和電影裡發現自己有橘皮的芭比一樣,因為身材不夠完美或者人生不夠優秀而惶惑。
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像兜轉現實世界一圈後豁然開朗的Ken那麼自信呢?
而且Ken的自信根本不需要理由,他全身上下都洋溢著「我是個男的,我很驕傲」的光芒,女生的自信,卻永遠需要那麼多額外條件加持——單單是把這種荒誕又普世的現狀清晰傳遞給所有人類,《芭比》已經很有價值了。
從劇作角度,Greta Gerwig對芭比符號的貢獻是,她讓60多年前誕生的第一個女性形象玩偶,在電影裡成為解構父權的role model。在《芭比》真人電影大獲成功後,芭比也有了新的意義。
很多人津津樂道於該片致敬《2001太空漫遊》的巧思,其實這份致敬遠不止於片頭,《2001》是呈現人類探索外太空過程中人與機器的權力秩序顛倒,而《芭比》借用了這種構想,讓芭比世界與現實世界、女權與父權的秩序顛倒。
但Gerwig不像Kubrick那麼殘酷,所以不會讓Ken們直接去死,難免讓某些女性觀眾覺得該片對男人太心慈手軟。不過一部大眾向的商業片,目標本來就是有效傳遞訊息而不是加劇性別紛爭,所以用歌舞昇平解決衝突之餘,最後的落點是尋找自我、認可自我。
值得注意的是,找到自我的只有Barbie,Ken根本沒找到啥自我。
這裡巧妙反諷了傳統電影裡的套路。以往都是男人點醒女人:你要建立自我意識啊,你要接受你自己。這次換成了女人循循善誘開導男人。
不過Ken接不接受自己,其實根本不重要,《芭比》海報上的宣傳語早就說得一清二楚:Barbie is everything. Ken is just Ken.
類似的反諷還有芭比們重奪主導地位的手段是靠「色誘」讓男人猜忌內訌,乍看上去是諂媚迎合父權,但當你發現一些男性觀眾覺得自己被這個橋段冒犯時,就會發現其中的譏諷意味。
另外一個讓不少觀眾頗有微詞之處是:作為整個故事的主角,Barbie好像沒什麼閃光點,她既不像人類母親能輸出觀點,也不像「怪芭比」那麼性格鮮明,甚至不像其他芭比那樣有自己的專長。在多才多藝的芭比世界裡,她過於經典但也過於「平凡」了。
Greta Gerwig接受訪問時曾說,一個超級icon往往不是大英雄就是大反派,但她想呈現的Barbie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像現實生活裡的每個人那樣具有複雜性:不好不壞,會焦慮、會矛盾,但也有成長。
在芭比世界裡顯得格外普通的經典芭比,選擇了來到現實世界做個凡人。
如果《芭比》還有續集的話,我私心希望它的劇作能更放飛一點。雖然芭比大概永遠不會像覺醒的機器那樣與人為敵,但「經典芭比」一定會有她自己的辦法,去想方設法改造現實世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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