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她們為什麼急流勇退？女性政治人物的「下台」哲學

女性政治人物往往更能夠體認自身的侷限性，能爭奪也能放手，不怕揭示自身的脆弱與不足，不以退卻為恥辱。

「從上任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相信若想做好這份工作，先決條件之一在於必須──幾乎全憑直覺──知道何時是適當的時候，自己應該讓位給別人。」

──蘇格蘭首席部長史特金（Nicola Sturgeon）

對於關注國際政壇「女力」的觀察家，2023年的情勢難免予人低迷之感。1月19日，全球進步派與年輕世代愛戴的紐西蘭女總理雅頓（Jacinda Ardern）宣布辭職，「我不再有足夠的精力來做好這份工作」。2月10日，位居歐洲「抗俄前線」的小國摩爾多瓦（Moldova），女總理加夫里利察（Natalia Gavrilița）在經濟與安全的動蕩局勢中垮台。14日，美國聯邦參議院女長老、年近九旬的民主黨籍加州參議員范士丹（Dianne Feinstein）宣布明年不再競選連任。

2月15日，聯合王國（英國）蘇格蘭首席部長（First Minister，自治政府首長）史特金拋出政壇震撼彈，在首府愛丁堡（Edinburgh）召開記者會，無預警宣布結束逾8年任期，一併辭卸蘇格蘭民族黨（SNP）領導人。最直接的衝擊則是，她與SNP推動的「蘇格蘭獨立」將因此面臨更多變數。

史特金芳齡52歲，正是年富力強，2014年接掌蘇格蘭自治政府與SNP之後做得順風順水，歷經多場蘇格蘭議會／英國國會選舉戰無不勝；應對新冠肺炎大流行疫情的表現讓倫敦當局相形見絀；讓蘇格蘭成為應對全球氣候危機的橋頭堡；「第二次蘇格蘭獨立公投」雖然仍遙遙無期，但議題熱度始終維持不墜；下一場重大選舉可能要等到明年下半年。從各種角度來看，史特金似乎沒有什麼理由在這個時候倦勤。

然而她16歲就加入SNP參與政治，29歲就當選議員，不但是蘇格蘭第一位女性首席部長，也是英國歷來任期最長的首席部長，她顯然累了。15日的記者會上，史特金雖然堅稱辭職不是源於「最近一段時間的壓力」，然而坦承自己身心俱疲，「如果各位問我是否還能再打拚戰幾個月，答案當然是能。但如果問題是我能否再打拚一年，為這份工作奉獻自己的一切，就像過去8年的每一天；坦白說，我的答案會不一樣。」

2018年，史特金參加同志驕傲大遊行（Delphine Dallison@Wikipedia / CC BY-SA 4.0）

紐西蘭總理雅頓：當自己不再適合擔任領導人，要有自知之明

分析家驚訝之餘，自然而然聯想到紐西蘭的雅頓。雅頓比史特金年輕10歲，當了5年多總理之後，坦承自己「油箱已經見底」，「我離開是因為總理的職位無比貴重，因此帶有一項責任：當自己不再適合擔任領導人，要有自知之明。」

政治領袖是一份非常艱鉅、甚至殘酷的工作，代價往往是當事人的感情生活、家庭生活，女性尤其受到考驗。雅頓2017年上任時是全世界最年輕的女性國家領導人，原本去年一月要與電視節目主持人男友蓋福德（Clarke Gayford）步上紅毯，但因為紐西蘭新冠疫情復熾、政府防疫工作吃緊而被迫取消。兩人的小女兒Neve Te Aroha（意為明亮・摯愛）今年才4歲，雅頓身兼數職，辛苦可想而知。

史特金沒有子女，先生穆瑞爾也是政治圈中人物，長期擔任SNP的執行長（相當於台灣兩大黨的秘書長），也是史特金登上大位的重要推手。這樣的配合看似完美，但其實有另一種問題：夫妻倆就算深夜回家相聚，也還是三句不離本行——政治。首席部長沒有「下班時間」、「私生活」這回事。

不可否認，史特金與雅頓之所以放棄大位，絕對不只是出於個人因素考量，兩人近年在重大政策上都遭遇許多難關，民調支持度光環日漸黯淡，甚至要開始擔心自己會成為政治包袱（雅頓顧慮國會選舉，史特金顧慮蘇格蘭獨立大業）。但急流勇退終究難得，甚至可以說是樹立典範。

2021年11月出席全球氣候變遷峰會的女性領導人，左起：孟加拉總理哈希娜、愛沙尼亞總理卡拉斯（Kaja Kallas）坦尚尼亞總統哈桑、蘇格蘭首席部長史特金（Wikipedia）

上台靠機會，下台靠智慧

政治最難就是上台與下台，一位上個世代的台灣政治人物曾說：「上台靠機會，下台靠智慧」，直白但準確。史特金與雅頓的典範則讓人想到：女性政治領導人似乎更能夠在公私兼顧的考量中，做出困難但智慧的抉擇，避免自己被政治與權力欲榨乾，甚至同歸於盡、身敗名裂、喪失本來面目。史特金在記者會上提到，她希望未來能夠「多花一點時間扮演妮可拉・史特金這個角色」，多花一點時間讀小說、與朋友喝咖啡、寫回憶錄。

的確，放眼今日世界舞台，獨裁者與準獨裁者幾乎清一色是男性，從習近平到普京（Vladimir Putin）都擺明唯有死神才能讓他們交棒。民主國家的男性政治人物似乎也很容易有「以身殉位」的傾向，看看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儘管年屆八旬、支持度長期低迷、民主黨內人才濟濟，但仍對2024年大選躍躍欲試；更可怕的是，他有可能會歹戲重演，對上另一個知進不知退的「老白男」政客：川普（Donald Trump）。

從這個角度來看，創造更有利於女性參與政治的環境，應該是世界各國的當務之急。史特金與雅頓的抉擇告訴我們，女性政治人物往往會有更全面的關懷，更能夠體認自身的侷限性，能爭奪也能放手，不怕揭示自身的脆弱與不足，不以退卻為恥辱。換言之，史特金與雅頓讓我們看到更「人性」也更健全的政治。

史特金先前接受BBC訪問時指出，儘管她已領導蘇格蘭長達8年，但仍深感今日女性從政的環境每況愈下，比以往更加嚴酷、敵意。社群媒體為針對女性政治人物的厭女言行、性別歧視、暴力威脅提供溫床。史特金宣布辭職當天，一名42歲男子因為威脅要將她「處以絞刑」而被捕；兩個星期前，一名70歲男子因為威脅要暗殺她而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