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啊,無論三十還是四十,無論你在上海還是台南,甚至你去了國外,要面對的問題都是一樣的
台劇《俗女養成記》裡的陳嘉玲和陸劇《三十而已》裡的王漫妮,一個四十,一個三十;一個吃台南米長大,一個來自中國江南小鎮。兩人年齡背景迥異,人生困境卻基本一致,也曾做出過一模一樣的決定:四十歲的陳嘉玲從台北回到台南,三十歲的王漫妮從上海回到小鎮。
兩人返鄉都出於無奈,在大城市謀生謀愛多年卻不成功,久了難免自我懷疑:接下來的人生出路在哪?該選哪裡棲身立命?差別在於,返鄉的陳嘉玲不但決定留下,還把台南人生下半場一路開展出第二季;而返鄉的王漫妮在小橋流水的家鄉生活裡忍了五集就實在撐不下去,重回上海。
相同困境裡的不同選擇,其實鑲嵌在兩岸各自的社會脈絡裡。留在家鄉的陳嘉玲,再度離開家鄉的王漫妮,如果她們相遇,會怎樣看待對方的選擇?螢幕外追看她們人生悲喜的觀眾,最終則透過她們,看到自己。
兩年前《俗女養成記》第一季爆紅,在對岸同樣好評如潮。大陸觀眾心有戚戚,是因為從陳嘉玲身上,他們辨認出了那個與家鄉的連結氣若游絲但在大城市又進退維谷的自己。這套台劇看上去和「逃離北上廣」一度風靡的中國社會氛圍相當契合,可事實上,多數對岸的「俗女」粉絲恐怕都表錯了情。陳嘉玲的「返鄉」和王漫妮的「返鄉」根本不是一回事。
為什麼王漫妮寧肯回去繼續做「滬漂」也不願在小鎮安居樂業?因為此鄉並非彼鄉,她面對的家鄉,和陳嘉玲不一樣。
陳嘉玲回到台南,是獲得了更多自由,不用再活在台北人衡量成功與看待「剩女」的價值標準裡,人生重頭來過,買房還貸換工作,生活有了更多舒展自我的餘裕。但王漫妮回到小鎮,是喪失自由被套進層層束縛;辦公室裡所有同事都沾親帶故,相對對象所習慣的熟人社會利益交換法則,她完全不認同。在上海雖然一無所有,但至少她有自由,回了家反而要被迫學習適應各種條條框框規則秩序,她不願作繭自縛,只能原路逃回去——逃離北上廣,卻又因為與家鄉格格不入,再被迫逃回去,這才是多數中國小鎮青年的宿命。
王漫妮返鄉失敗而陳嘉玲返鄉成功,有兩個重要的兩岸社會差異。
首先是社會結構的差異:兩岸巨大的體量差異下,城鄉結構也很不同。陳嘉玲回鄉,是回到了一個氏族形態的「小家族」裡。她的台南老家,接近於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描述的那種「無為而治」、「關門自給」的鄉土——這種鄉土社會裡的權力結構,幾乎沒有政治介入的餘地;在一套傳統的辦法下,生活就能順利運轉,文化也很穩定。所以《俗女養成記》第一季裡,我們看到台南的本土小家庭並不關心蔣經國去世那種「國家大事」,一家人照常看「豬哥亮」樂不可支,解嚴前「國大於家」的官方政宣改變不了「小家族」的內部文化。而恰恰是這個「小家」,接住了在台北生活得並不如意的陳嘉玲。所以陳嘉玲的「回鄉」,其實是回歸了傳統的「鄉土社會」。
而王漫妮的「回鄉」,並不是回到「小家族」回到傳統鄉村,她是回到了縣城小鎮——城市與鄉村的中間地帶,也就是所謂的「三四線城市」。中國大陸在「城vs.鄉」的二元社會結構之外,還有大量身份曖昧的縣城。縣城是很有意思的存在,它雖然長年被淹沒在「城市發展」和「鄉村振興」這兩種宏大敘事之間,但其實自有一套權力結構——既不像北上廣深那樣去中心化,但也不完全像「帝力與我何有哉」的鄉土社會那樣以「小家庭」為單位。縣城並不是封閉的「熟人社會」,而是「半熟人社會」,有著更複雜的差序格局,血親情誼的交往規則之外,疊加了更多資源與利益交換,交換過程往往又深度牽涉政治(行政)的力量,所以縣城的生態是人情關係捆綁在權力關係裡。
即使在中國傳統封建社會裡,鄉村依然並不太受到政治「專制」所左右,權力的力量對人民實際生活的影響如費孝通所說,是「鬆弛和微弱的」。而縣城則不然,大家的生活不是靠「自給」,而要依附於體制,小鎮上活得最安穩的就是王漫妮的相親對象那種體制內公務員。權力邏輯貫穿於日常生活邏輯之中,裙帶關係無處不在,利益網絡也更綿密。有調查顯示,小鎮青年對地方政府的信任度只有兩成(中國社科院研究員田豐指出:小鎮青年完全信任區縣政府的比例僅為22.3%)。王漫妮對「半熟人社會」這套隨時在權力交換互惠共榮的規則無法認同,小地方比大城市更讓她窒息。
第二個重要的兩岸社會差異,當然還是社會發展程度的差異:也就是所謂「城鄉差距」。大陸「一線城市vs.三四線城市」的發展不均衡遠比「台北vs.台南」嚴重得多。中國縣城的空殼化已被討論多年,但無論政策傾斜、產業升級還是觀念轉變,都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才能見效,「回鄉」並不是對抗都市壓力立竿見影的解藥。
陳嘉玲回到台南當起導遊重新安排生活,和台灣年輕人對於「在都市進取打拼」的發展邏輯喪失興趣一脈相承,而重點是,她回家之後是有選擇的——這才是成功回鄉的前提。大陸年輕人雖然如今也抗拒「內卷」,但回鄉之後的選項卻不多。王漫妮的家鄉明明也是可以發展旅遊經濟的江南小鎮,但她似乎並沒什麼體制外的職業路徑可走。如果說今天大陸所經歷的,三十年前台灣都經歷過,那麼大概直到超大城市與中小城市之間的發展差距能夠縮小時,大陸年輕人「逃離北上廣」的發願才會真正成功。
因而對岸的「俗女」粉絲,與其說是羨慕陳嘉玲回鄉之後的歲月靜好,不如說是羨慕台灣城鄉發展的相對均衡和那種可以從「向上流動」的競爭邏輯裡跳脫出來、更自由遷徙並做出生活選擇的社會氛圍。
返鄉失敗複又逃回上海的王漫妮,最後選擇在三十歲出國讀書。我猜,假如她真有機會遇到四十歲的陳嘉玲,她們大概就會像《俗女》第二季裡幾個女人一起坐在海邊那場戲一樣,相對感慨:女人啊,無論三十還是四十,無論你在上海還是台南,甚至你去了國外,要面對的問題都是一樣的——也不要誤以為出國就能解決問題,建議看看隔壁的Netflix劇《四十才開始》(On the Verge),裡面各種膚色的優秀女性們的困境,其實和陳嘉玲和王漫妮並無二致。
回到台南就解決了陳嘉玲的所有問題嗎?並沒有。
《俗女》第二季裡她懷孕但想墮胎和男友爆發大吵那場戲裡,男友對她嚷:「你如果想當千金大小姐就留在台北,還回來幹嘛?」他覺得她只關心工作和賺錢,嫌棄他養不起小孩;但她覺得是以自己的狀況和個性,沒辦法負擔新生命。兩人價值觀差異背後的真正矛盾不是「都市vs.鄉下」,而是陳嘉玲想要自己決定所有事。
無論是《俗女》還是《三十而已》還是《四十才開始》,當代所有女性劇裡的所有女性要面對的問題都是:男人、工作、孩子,而最最根本的問題,還是自己:我要怎麼主宰我自己的人生?不認命繼續前行的王漫妮,和堅持要挑選自己喜歡的沙發顏色的陳嘉玲,她們都想要拿回人生的主導權。
為什麼我們看陳嘉玲的「返鄉」和王漫妮的出國深造會有共鳴?因為我們潛意識裡,也都希望換座城市甚至換個國家生活就能解決生活裡的所有問題,但其實女性要面對的難題是普世的——你在台南和在洛杉磯,同樣要面對年齡焦慮和對人生的迷惘。
《四十才開始》裡有一場戲,是女主角想用手機查詢「40歲女人轉換跑道的選擇」,結果Siri給她的選項只有:牙醫助理、醫療行政助理、保險業務員這些「低階職位」,世界對女人一向殘酷。另外我印象很深的場景是劇裡有一位女繼承人,她母親很有錢,她的服裝設計也做得很成功,但她對閨蜜說:「我對自己想要的未來非常迷惘。」同樣身為「40+」中年女性的閨蜜則回答她:「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只是在哀悼自己無法成為想要的模樣。」
大概這就是如今「大齡女性劇」能如此大行其道的原因:因為女性普遍的獨立意識和自我實現的需求並不因年齡增長而趨緩,所以針對她們心態所研發出的消費產品,也精準抓住了她們內心的缺失——女人心底永遠有些缺失——生了孩子的會糾結也許沒生會更自由,沒生的又會懷疑不生孩子到底對不對;選了某一種職業規劃的,到了三十或者四十關卡也許會想推倒一切重來;而身邊男人又無論如何都不會盡善盡美,大大小小的問題足夠編劇們發揮。
可喜的是,影劇產品映射出了作為主力消費群體的「40+」女性的困境如今越來越受到關注。二十年前,即使在美劇裡,女性面對的問題也僅限於《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裡“single and fabulous”的姑娘們總遇到渣男;或是《慾望師奶》(Desperate Housewives)裡中產人妻們的奇葩婚姻。但如今,我們能看到更多元形態的中年女性困境:貧困又難以找到正職的單親媽媽、轉換職業要面對的各種阻礙、也當然還有陳嘉玲超過四十歲但並不願輕易生下孩子的猶豫。
無論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終其一生,女性都要披荊斬棘不斷與生活作戰,重新定位自我、確立目標與方向。既然如此,假如陳嘉玲和王漫妮一起並肩坐在海邊,我想,她們只會衷心祝福對方:只要你遵從你當下的內心,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人生自然會給你意想不到的答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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