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去製造一種紀律,重複訓練自己,只專注於這一件事,把它做到最好,以達成我想要的自由。
我不是生來就有紀律的人,我從小就愛玩,上課根本坐不住。學生時代,我的暑假作業都是最後一天才寫,老師交代的功課總是到學校時才匆匆忙忙亂寫,高中時代每次小考,我都是最後一分鐘才匆匆翻書,功課總在及格邊緣,大學聯考也是最後兩個月才自願搬到嘉義外婆家苦讀。
我是到了開始寫小說之後,才變成一個努力的人。大學時代我很少上課,幾乎都在讀小說,大三開始寫小說,一寫就不能停,時常熬夜,那時候寫一個短篇小說,醞釀幾個月,寫出來只要幾天時間。我曾經是那種靠靈感寫作的人,也自信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寫出作品,但我開始寫長篇之後,就全然放棄那種靈感式寫作方法。
寫作這件事,你有多愛它,你就多願意為它改變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適合寫作長篇的人,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練習。
一九九九年我開始寫《惡魔的女兒》是利用每天工作完睡前的兩小時寫作,每天每天,持續不斷,當時時間對我非常寶貴,能寫一點是一點。八個月過去,我也寫出了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就算是一邊工作也能寫作,每天幾百字,一個月就有上萬字,這個發現讓我感到振奮,過去那種因為工作無法寫作的焦慮找到了出口。後來的兩本小說,都是在工作的空檔,一週找兩三天寫出來的。
二○○二年到臺北專業寫作之後,所有時間都是自己的,卻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經濟壓力、寫作壓力,排山倒海而來。
那時我第一件開始做的事,就是買一臺收音機。我小時候就有聽收音機的習慣,我的住處也有父親給的全套音響,但收音機對我來說有種私密感,我總是聽愛樂電臺,從早聽到晚,因為那時住的地方就在快速道路旁邊,非常吵鬧,我靠著收音機裡沉穩的古典音樂抵抗噪音。
大概也是那時候起,我發現自己需要把沒有上班的生活理出一個頭緒,否則會非常焦慮。
為了生活,我接了很多文學打工的工作,但那時我就有清楚的認知,我來臺北是來寫小說的,打工賺錢,只是為生活所需。
那時因為感情不穩定,時常為情所苦,與戀人爭吵,也容易打亂節奏。我早早就下定決心,要訂出自己的寫作時間,非常明確地讓別人知道,我不是沒有工作,我也跟上班族一樣有上下班時間,這點需要我自己去證明,否則別人也不會當真。
我總是盡可能先寫小說,然後才寫賺錢的工作,這不容易,因為小說沒有期限,但邀稿卻有截稿日,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先寫小說。我很早就規定自己絕不拖稿,因為想要維持好的工作效率,我一拿到工作邀約就會先排定時間。採訪、邀稿、專欄,大概需要多少時間,我會在截稿前就把時間分配好。我每天寫完配額的小說就開始工作,我會切換腦袋,寫邀稿時,會按照稿件要求給予自己不同的標準。我做過很多商業的採訪,旅遊稿、人物專訪,甚至還做過汽車旅館報導。
寫那些稿子時,我是寫手,不是創作者,我不要求百分百完美,只要寫到專業就可以,重點是稿子寫得完整、交稿準時,我一直這樣訓練自己。不用寫小說的標準去寫合作稿,我寫起來得心應手,業主也都很滿意。寫那些稿子時我不會糾結,工作一接到,立刻安排行程,逐步完成,如此才不會影響到我寫小說的心情。
我排除寫作壓力的方式,就是去寫它,什麼也不想,直接下筆,寫的時候再想如何解決問題就好。
處理經濟壓力,我另有解決之道,凡是可以靠寫作賺錢的工作,只要價格合理,我能力可及,我都願意去做,希望自己一年賺到三十萬,因為我一年要寄給家人十來萬,剩下的就當生活費。
我害怕自己因為經濟焦慮而接下太多工作,總是會預留寫小說的時間,一年大約寫十萬字,我估計需要八個月。從二○○三年起,我就開始練習,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寫小說。其實那時打工的工作非常忙,有時出門就好幾天,但我心裡一直想著,每天起床,首先要想的就是小說,不管有沒有在寫,即使只是在腦子裡過一遍也好,我先做了跟小說有關的事,然後再去工作。
那時生活簡約,為了不要花太多時間賺錢,我也盡可能減少花費。為了省下更多時間寫作,我的社交很少,我也習慣於這樣的生活,因為朋友知道我幾乎都在工作,會來往的都是懂我的人。
不拖稿,讓我即使不社交,也有工作可以做。我曾經寫過一個每週專欄,近乎八年的時間,我總是在交稿日前一天就交,有時主編因為其他人缺稿,還會找我幫忙多寫一篇。遇到過年過節,我會提早把備稿寫好,這樣就可以維持稿件的水準,也能讓心情平穩。提早開始工作,也就提早結束工作,可以早一點去寫小說。
訓練自己維持紀律,我覺得有個好方法,就是你親自嘗試之後,知道這樣結果是好的,是一種回饋,腦子裡就會建立照著這樣做,可以免除焦慮的信心,如此一再重複,逐漸會轉變意識,讓它變成生活的一種方式。
我會給自己很多回饋,比如,寫好邀稿,就讓自己看一本喜歡的書或電影。我以前很喜歡看犯罪影集,總在完成工作後,夜晚休息時讓自己一次看好幾集。後來我發現,光是把工作完成,就是一種很好的回饋,我會把寫好的字數記在行事曆裡,每天看著字數增加,體會到累積的力量。
另外,每天起床就開始想寫小說的事,這種訓練也是一種習慣,因為精神最好的時候,效率最高,那時你會覺得頭腦清明,靈光很多,即使只是寫幾行字,都覺得字句特別有神。
我是有意識地訓練自己規律,比如明明夜晚我特別有靈感,熬夜的時候,甚至會有意想不到的靈感,但我不去順從這種欲望,因為我認為穩定的生活才有辦法讓我一邊賺錢一邊寫作。我想到的是更長期的計畫,比如一年到兩年的時間裡,如何賺三十萬,並且把一本長篇寫出來。我不會做很細的計畫,都是大方向型的,比如這個月有多少邀稿、幾個評審、幾次演講,我會定好一個量,那時候一個月能夠寫十五天已經很好了,我會很珍惜那十五天的寫作,每一天都充分利用。
紀律聽來無趣,但建立之後,卻會讓人有一種安全感,因為你知道,養成了好的習慣,有助於在意外或低潮來臨時,幫助你安全度過難關。我建立了寫作的紀律,也建立了運動的紀律,讓我不需要想今天要做什麼,我要做的事早就已經安排好,所以我不會隨著情緒起伏,即使有時身體狀況不好,落掉一兩天進度,因為習慣已經養成,很快就可以再回來。
這世間有很多種類型的寫作者,只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就很棒,怕的是自己想要的結果,跟執行的方式是衝突或矛盾的,就很難達成。
我不是為了不上班才選擇寫小說,所以即使寫小說,我也可以讓自己像個上班族。自由自在很好,但我時常在想,鋼琴的鍵盤如果是無止盡的,就無法變成那麼好的樂器,如果我們只是隨手天馬行空地去彈奏它,也無法彈奏出美好的樂曲。寫作亦然,人的時間與體力都是有限的,長篇小說的完成需要大量的時間,所以我願意去製造一種紀律,重複訓練自己,只專注於這一件事,把它做到最好,以達成我想要的自由。
就像琴譜與琴鍵,看似規律,卻不是一種束縛,當你找到了自己的紀律與規律,當你馴服了總是想逃避、總是在糾結的自我,你就彷彿找到了自己的樂譜,你重複去練習,直到變成自己的風格,直到你所有的能力,在那有限的時光裡,變得無限自由,直到找到它的靈魂,在你的作品裡誕生。
本文為《寫作課:陳雪給創作者的12道心法》書摘,經圓神出版授權刊登,標題與內文小標經《世界走走》編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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