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個亞洲,也只有台灣創作者會將「改變女性處境」放在與「改變國家未來」同等的高度。
《人選之人──造浪者》)上線不到三天,就在社群平台被洗版熱議,而且至今仍穩居Netflix台灣排行榜的冠軍。這應該也是今年目前為止口碑最佳、水準最高的一套台劇。
先來說個直觀感受好了,該劇前十分鐘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怎麼感覺這才應該是「台北女子圖鑑」的正確打開方式?
王淨飾演的亞靜,搭公車去敦化北路的公正黨黨部上班,一組快切的空鏡頭跟著她的視點行經總統府、台北車站、兩廳院、101、機車車陣,一路落到公車車身上的競選廣告、掛在大樓外牆的立委候選人看板、敦化和忠孝東路交叉口的LED廣告牆⋯⋯台北的氣息脈動,透過這些「世代交替」、「做出改變」的競選標語,迅速變得活靈活現。
劇一開場,現實感就撲面而來。其後隨著情節展開,對於政論節目、遊行現場、凱道選前造勢晚會的神還原,基本都能以假亂真,甚至劇裏專門為公正黨做的競選歌都極有品質。如果說《人選之人》以精良的製作水準,成功輸出了台灣的選舉文化,應該不算過譽。
中國大陸微博上,網友對該劇也瘋狂好評。評論全都是這種畫風:「一口氣刷完《人選之人》,台灣真的是東亞之光。」有人讚嘆造浪者「Queen Maker」的女性力量,也有人感慨唏噓「一些在他們(台灣人)看來很容易獲得的投票,選舉的動作,對我們而言是難跨越的天塹⋯⋯」
《人選之人》(以下簡稱《人選》)是台灣首部政治幕僚職人劇,但其實它首先是一部出色的女性題材作品。贏得選舉改變社會很重要,但女性在個人層面能「改變」一些事同樣重要,這也是貫穿全劇的隱藏主線。
放眼整個東亞,也只有台灣的創作者,會將改變女性的處境,放在和「改變台灣的未來」同等的高度上去進行劇作詮釋。
劇裏對性別議題的深挖,比對選戰的描繪更豐滿。我們看到了三種很典型的女性困境:面對性騷擾及性暴力、家庭分工的不平等、情緒被污名化。
張亞靜身上,濃縮了女性作為性暴力受害者的複雜維度,她有遭遇純粹的肢體性騷擾,更承受了被裸照長期威脅的精神侵害。
面對肢體騷擾,她可以果斷反抗,女性主管也會鼓勵她「很多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整部劇裏公正黨內的最大危機,就是怎麼處理這起性騷擾事件,又不爆出醜聞影響選舉。
懲罰肢體性騷擾加害者可以名正言順,但是在數位親密暴力面前,亞靜卻沒辦法理直氣壯地控訴,因為她並不是個「完美受害者」。這部分要讚嘆一下編劇,只有對相關議題思考得足夠綿密深入,才能寫出「他沒有用任何暴力的方式強迫我,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這種準確的台詞。
人妻吳芳婷的角色,講出了很多職業女性在家庭層面的無奈心聲,這個人物寫得相當貼地。
現實裏,多數先生恐怕都不明白對太太說「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到底錯在哪。家是兩個人的,對方願意配合你在某段時間裏多付出一些,不代表這是理所當然的。
自詡為「進步中年」的陳家競,潛意識裏不認為家庭分工是平等的,編劇用夫妻兩人的互動給大家科普:作為老公,不是說你有做家事就無可指摘了,而是要在觀念上真正尊重伴侶的工作價值、情感勞動以及各種無形的付出。
翁文方在職場上遭遇的「情緒被污名化」,則是一種女性在各種場合都會遇到的偏見。她的男性主管跟她說「不要用你私人的情緒處理同仁的事。」然後暗示她「選輸」和「情緒」之間的因果關係,卻不去細究為什麼她當時會情緒爆發。
現實裏,人們也往往會把焦點放在女性「沒 hold 住情緒」這個「結果」上,但很少談論造成結果的「原因」是什麼──可能是她的底線被觸犯了,也可能是她遭到了不公對待甚至人格羞辱。理解女性憤怒背後的脈絡,才不會以刻板印象輕描淡寫將之簡化為情緒問題。
《人選》對性別議題全方位、多角度的剖析審視,是該劇最珍貴之處。我們很少能在一部作品裏,同時看到這麼多種在不同場域裏真實存在的女性困境被集中展現。而且放眼整個東亞,也只有台灣的創作者,會將改變女性的處境,放在和「改變台灣的未來」同等的高度上去進行劇作詮釋。
「不完美的受害者」有太多可以被攻擊之處,而真實世界裏,處於不對等權力關係下的受害者也很容易陷入類似困境。
說回亞靜這個角色,她之所以能夠如此複雜立體,是因為過去十年台灣越來越認識多種多樣的性暴力情境,也連帶影響了影劇如何描寫性暴力受害者的形象。
公眾會同情和理解的是完美受害者,而當這個女生不是完美受害者時,她該怎麼辦?她愛過一個PUA她的外遇渣男,就活該被拍下裸照然後一輩子活在恐懼裏嗎?
台灣影劇對「完美受害人迷思」的檢省,其實近十年前已經開始。
2014年的台灣電影《寒蟬效應》裏,受害者和亞靜處境相仿,也是被(戴立忍飾演的)大學教授PUA的受害者,不但遭遇性侵還得上斯德哥爾摩症,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加害者。這種「不完美的受害者」有太多可以被攻擊之處,而真實世界裏,處於不對等權力關係下的受害者也很容易陷入類似困境。
《人選》之中,亞靜自責:「如果我沒有愛上他,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明明是加害者不該利用「以上對下」的權力結構對她進行性剝削和情感勒索,受害者卻永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MeToo運動迄今為止對性別觀念的變革,仍然不足以讓人們形成這樣的共識:很多女性受害者身上發生的事,不是她們「自己的問題」,也不能用「你情我願」去簡化。
好在《人選》的編劇對這種狀況提出了明確的反省:與性有關的醜聞曝出後,永遠是女生被罵得更慘──哪怕女生並不想被拍裸照,哪怕女生一直在被威脅。這樣的局面,顯然需要「改變」。
不過,還是要說一個在編劇技巧層面值得推敲之處,就是亞靜接近趙昌澤女兒蓉之這條線索。
罪不及家人是應有的道義。雖然亞靜並不算是在「復仇」,她是在自保或說是在反抗渣男的操控,但傷及無辜尤其是對方的孩子,還是會削弱觀眾對這個角色的認同(可以對比一下《黑暗榮耀》裏女主角復仇的全過程都刻意避開利用對方的小孩)。
即使亞靜接近蓉之可以被諒解(因為希望找到方法刪除照片),但把和蓉之的私聊截圖曝光給媒體,就很明確是在傷及無辜了。在這個意義上,亞靜的確如她在電視道歉中所說「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當然,我們可以說現實裏,政治人物的醜聞也難免波及家人。但利用對方的子女,不管怎麼說都還是超越了底線。尤其在一部基調理想化、給人正向希望的作品裏,這個細節就讓人略感違和。
選戰怎麼鋪排、議題怎麼設計,我看新聞就好了,現實肯定比虛構更精彩。但我們在現實裏卻看不到基層黨工要面對的各種日常拉扯。
而選舉激戰的部分,相比性別議題的縱深,就顯得更像「背景」。不乏評論指出,《人選》不怎麼像政治劇,也沒有什麼扣人心弦的政黨攻防,狗狗危機也好、貪腐弊案也好,整條政治線的描繪都相對薄弱淺嘗輒止。
不過,如果按照導演林君陽在《天下雜誌》的訪問中所說,拍《人選》「並非想要傳達民主政治」而是希望去理解「人」,那該劇的呈現完全符合其創作初衷。
我個人的觀感是,《人選》的主角們雖然是政治幕僚,但它的劇作重心是幕僚們的生活,所以它並不是側重政治戲碼的「行業劇」,而是以選舉工作為背景的職人劇,它的落點是「人」,困境也都是個人的,而不是政黨的。
政治是關於人的工作,選舉更是關於如何贏得人心的工作。尤其在台灣的職場環境裏,怎麼解決和「人」有關的問題,是工作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恐怕要比怎麼回應大的議題、怎麼處理公關危機更耗心力。
《人選》很多劇作衝突都是圍繞這方面展開:大到黨內出了性騷擾事件,怎麼處理才是最優解;小到主管對你不滿開始針對你,你怎麼展現實力扳回一城。這些都是造浪者的日常,和理想信念、和做圖卡賣周邊一樣,組成了他們的日常工作。
劇中對幕僚們生活的描繪,其實非常細緻真確,明顯經過了紮實田調。而且從我作為觀眾的角度,反而覺得這些部分,要比選戰怎麼鋪排、議題怎麼設計更「好看」──畢竟如果要看那些,看新聞就好了,現實肯定比虛構更精彩。但我們在現實裏卻看不到基層黨工要面對的各種日常拉扯。
「人情」也是劇中的一大重點。包括女性之間、父女之間、夫妻之間、團隊之間。有論者認為職業變成「配菜」是《人選》的缺陷,但換個角度看,「情」本來就是最能體現「台灣特色」的部分,選舉更是一種情感政治。所以能成功輸出台灣選舉文化的作品,一定會在這方面細膩著墨。
如果沒有文方和亞靜之間女性互助的情誼,如果沒有翁家父女在「帶同性伴侶回家吃飯」問題上含蓄的情感互動,只有針對廢死、環保等議題的冰冷辯論,我們恐怕也不會被這部劇打動。
該劇的靈巧,恰恰在於它避開了很多無解的爭拗,用最能凝聚共識、喚起共情的方式,去講一個關於台灣總統選舉的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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