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把自己的傷口描述得越好,我就越忍不住想到她們究竟度過了多少痛苦的時光,才讓她們能說得如此流暢呢?
雖然我的受訪者們各自都擁有不同的故事,卻也有許多共同點。第一,她們都是「假裝沒事」的達人。只要不是憂鬱症變得非常嚴重,難以動彈身體的程度,她們大多都把社會上的自我維持得很好。只要下定決心,就能夠不被任何人發現自己生病的事實。
第二,對於描述自己的憂鬱症和生病的事,她們在述說的同時仍可以保持距離。就像有珍把自己的故事一口斷定為「韓國經典的劇本」一樣,她們很清楚自己的經驗在別人耳裡聽來如何,而且說的時候是有在思考這些的。在敘述自己遭受家暴或性暴力的經驗時,很少有女生是邊哭邊說的。她們看來甚至還有些木訥。
雖然那些經驗對她們而言仍舊是傷痛,但已經哭過很多,反覆說過好幾次,就不會把這些事件單純當成個人的事,或者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訴說。她們會推測、嘗試理解那些描述中其他人物的情況,或者把事件放在歷史的脈絡上,試著用社會的角度去理解。也或許是剛好答應我訪問的人,都是有辦法那樣說出來的人吧。她們把自己的傷口描述得越好,我就越忍不住想到她們究竟度過了多少痛苦的時光,才讓她們能說得如此流暢呢?
第三,她們全都不太能相信自己。無論她們屬於哪裡、達到了什麼成就,她們仍然覺得那些結果不符合自己,認為「搞不好哪一天就露餡了」。她們不太接受原原本本的自己,反而無論何時都會自我檢討:「我對得起養我的飯錢嗎?我有這個價值嗎?」
連生病的時候也是。她們會自問:像我這種人有資格生病嗎?而且也總是遇到不去好好定義病人症狀、做出模糊診斷的醫生,或者得到幾種全然不同的診斷名,加重她們的混亂。如果是別人遇到,一定會覺得是虐待或暴力的情況,卻因為經歷的人是自己,便開始陷入煩惱與疑問。對於自己的經驗抱持著無止盡的懷疑。
第四,她們長久以來都扮演著一個善良的、不麻煩的女兒。子女想要守護家人的努力是很容易貶值的。孩子們能敏銳地察覺發生在家庭內的親密暴力,也會受到影響。她們拚命想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女兒不管年紀有多小,都能察覺媽媽的悲傷,並且想要安慰媽媽。為了不讓家人操額外的心,努力想當一個「自動自發的」善良女兒,拚命想多分擔一點家人的煩惱,成為值得他們驕傲的對象。然而在某個瞬間達到了極限,就「砰」地一聲爆炸了。
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在她的著作《All about Love》(2012,讀書的星期三出版)開頭便重新定義了所謂的愛。人們在成長過程中總是把愛視為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對某個人有感情上的深陷與沉迷就是所謂的愛。胡克斯認為這種定義是錯的,表示正是因為這種錯誤的定義,使許多暴力得以在愛的名義下進行,周圍也只得袖手旁觀。
她借用史考特.派克(Scott Peck)的「愛的概念」,將愛重新定義成「為促使自己與別人的靈性成長,想擴張自我的意志」。而她如此定義時,也說使別人受傷、虐待本身絕不可能被稱之為愛。她是這樣寫的:
人們害怕接受史考特.派克所定義的愛的概念。因為如果接受了他的定義,就等於同意我們社會大部分的家庭中都不存在所謂的愛,人們不敢接受那樣的現實。所以就算受到一點虐待或汙辱,為了讓自己相信那些不算太壞,便選擇去固守錯誤的愛的概念。
我讀到「大部分的家庭中都不存在愛」的部分時,實在覺得非常痛快。究竟有多少家暴事件是發生在「充滿愛的家庭」裡呢?像這樣在家庭中形成,沒有好好被照護的傷口是很容易被傳下去的。人說憂鬱症就是家族史,並不只是單純在討論遺傳基因而已。
本文為《我的痛苦有名字嗎?︰瘋狂而古怪,傲慢又聰明的女子們--不被理解的痛楚,女性憂鬱症》書摘,經大塊文化授權刊登,標題與內文小標經《世界走走》編輯改寫。
為什麼2、30歲的女性會得憂鬱症?本書作者擺脫了醫學疾病與社會汙名的定義,替女性書寫了一部全新的受苦簡史,而這是讓一個文化理解痛苦的方式開始產生改變的起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