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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星樺:身為女性主義者,我們每天都在面對電車難題

閱讀這樣一本立場糾結的女性主義書籍,我慶幸我不是獨自糾結著這些問題。

《性的正義》:女性主義者經常得面對不同弱勢者的權益相互矛盾的電車難題。(Unsplash)

閱讀這樣一本立場糾結的女性主義書籍,我慶幸我不是獨自糾結著這些問題。

我相信任何認同過、實踐過女性主義的人大概都會同意,女性主義是一項艱難的事業。對我來說,女性主義之所以艱難,那是因為有太多時候,我們必須要面對顧此傷彼的兩難處境。我說的不是「顧此失彼」,而是「顧此傷彼」。意思是,當我們想要改善某一群人的處境時,往往會在不經意之間,傷害到另外一群人。

在今天的巴西,有一位相當知名的女權運動家,叫做Maria da Penha。她在1980年代的時候,曾經多次被她的丈夫嚴重毆打,導致下半身癱瘓。後來Maria da Penha得到了巴西的女性主義團體的支持和協助,在她們的倡議之下,巴西在2006年通過了一項反家暴的法律,而這項法律正是以Maria da Penha的名字來命名的,一般叫做Maria da Penha Law。根據這項法律,當家暴案件發生時,法院必須成立專門法庭來審理,並且法院可以要求拘提家暴當中的相對人,最長可以達到三年。

在巴西女權運動家Maria da Penha的倡議之下,巴西在2006年通過了一項反家暴的法律:當家暴案件發生時,法院可以要求拘提家暴當中的相對人,最長可以達到三年。(Wikipedia)
在巴西女權運動家Maria da Penha的倡議之下,巴西在2006年通過了一項反家暴的法律:當家暴案件發生時,法院可以要求拘提家暴當中的相對人,最長可以達到三年。(Wikipedia)

在大多數反對家暴的人(包括我)看來,這似乎是個滿不錯的措施。可是,當這項法律實施後,有些學者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因為雖然實際的家暴數量很可能並沒有減少太多,但家暴案件的通報數量卻顯著地減少了。這是因為有很多貧窮的巴西女性雖然受到丈夫施暴,但與此同時,丈夫的收入,卻是她們和孩子最主要(有時甚至是唯一)的經濟來源。她們害怕失去丈夫的收入,於是反而更加不敢報警。

換言之,身為女性主義者,我們必須面對的不僅僅只是「法律應不應該對家暴者加重懲罰?」這一類的問題而已。事實上,我們更經常面對的其實是「我們是否要以最底層、最貧困的一群女性的福祉為代價,加重對家暴者的懲罰?」這一類的問題。在太多太多的情況底下,女性主義都是很容易顧此傷彼的。這就是我所謂的「身為女性主義者的艱難」。

交織性:當多重弱勢的身分交會

如果你也曾感受到這種顧此傷彼的兩難,那麼你絕對不是孤獨的。女性主義哲學家Amia Srinivasan在她的近著《The Right to Sex: Femi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書裡,便深入討論了女性主義者的這種兩難處境。在這部面向普通讀者的文集裡,Srinivasan從近十年來進入到公眾視野當中的多起性別時事出發,帶領讀者回顧相關議題的公共論戰史和學術論戰史,並且重新思考女性主義知識傳統裡的那些又老、又大、又難的「老大難」問題。

在書中,Srinivasan多次引用「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這一概念,來試圖梳理女性主義知識傳統裡許多延續數十年的艱苦論戰。

「交織性」這一概念,最早是由美國的黑人女性主義者Kimberlé Crenshaw所提出。在1980年代的時候,身為法學教授的Kimberlé Crenshaw發現,當時的美國雖然已經擁有反性別歧視的法律,也擁有了反種族歧視的法律,但是當一個人同時處在性別上的弱勢地位(例如身為女性)和種族上的弱勢地位(例如身為黑人)時,他/她卻很可能既無法受到反性別歧視法律的保護,也無法受到反種族歧視法律的保護。

其中一個最經典的案例是這樣的:美國的通用汽車公司(General Motors,簡稱GM)在1970年代時碰上了一波汽車產業的衰退期,決定裁員度過危機。根據通用汽車公司的說法,公司裁員的原則,是從比較資淺的員工開始裁,儘量保留資深的員工。問題是,通用汽車公司一直要到1960年代中期才開始聘請黑人女性擔任員工,因此到了70年代公司裁員的時候,這些黑人女性員工當然都是最資淺、最容易被裁員的。於是,有五位遭到解僱的黑人女性決定告上法院,控訴通用汽車公司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

交織性:如果單獨只從種族或者單獨只從性別的角度來思考,那麼那些雙重弱勢或甚至多重弱勢的人,反而最容易被我們所忽略。(Unsplash)
交織性:如果單獨只從種族或者單獨只從性別的角度來思考,那麼那些雙重弱勢或甚至多重弱勢的人,反而最容易被我們所忽略。(Unsplash)

法院的判決結果是,通用汽車公司既沒有種族歧視,也沒有性別歧視,並且理由相當耐人尋味。法院認為,從種族的角度來看,公司裡雖然有些黑人員工被裁員了,但被裁員的黑人員工並沒有比其他種族佔據更高的比例,所以公司沒有種族歧視。那麼換個角度,從性別的角度來看呢?法院認為,雖然有些女性員工被裁員了,但被裁員的女性員工並沒有比被裁員的男性員工佔據更高的比例,所以公司也沒有性別歧視。

在Kimberlé Crenshaw看來,這項判決最不合理的地方在於,這幾位遭到解僱的黑人女性員工,她們一方面是種族上的弱勢,另方面也是性別上的弱勢;但弔詭的是,反對種族歧視的法律沒有辦法保護她們,而反對性別歧視的法律也沒有辦法保護她們。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單獨只從種族或者單獨只從性別的角度來思考,那麼那些雙重弱勢或甚至多重弱勢的人,反而最容易被我們所忽略。

1980年代以降的女性主義者從中得到的教訓是:當一項社會議題和性別、和種族,以及其他社會身份都有關時,我們就需要同時將這些複雜的因素納入考慮。這就是「交織性」這一概念最原始的核心意義。

#MeToo運動的兩難

在The Right to Sex一書裡,我認為最具啟發性的其中一段討論,就是作者借用了「交織性」這個概念,來梳理有關#MeToo運動的爭議。

#MeToo運動最初是由美國女演員Alyssa Milano於2017年所發起的一項社會運動,她在推特上鼓勵女性說出自己被性侵害或性騷擾的經驗。Alyssa Milano沒有想到的是,#MeToo運動後來受到極其廣泛的響應,在全世界都有很多人(多數是女性)因為受到鼓勵,而願意說出自己的受害經驗。雖然這是一場主要由女性所參與的社會運動,但很多男性也因為有了#MeToo運動,才意識到女性遭受性騷擾或性侵害的情況,可能遠比他們原先想像得還要普遍,而且嚴重。

在#MeToo運動興起的過程中,當然引發了不小的爭議。其中一個很常被討論的爭議,就是「未審先判」和「不實指控」的問題。

為了回應有關「不實指控」的爭議,有些女性主義者於是提出了「相信女性」這句口號。「相信女性」這句口號大致的意思是:比起男性的辯解,我們更應該相信女性的證詞,因為通常對一個女性來說,要陳述自己曾經遭受到性侵害或性騷擾的經驗,其實是件風險很高的事;有太多時候,主流社會往往會認為,一個女性之所以會被性騷擾或性侵害,那是因為她自己不小心、不注意,或者不檢點。所以通常來講,有很多女性即使她被性騷擾或性侵害之後,她也不會說出來。

因此,那些提出「相信女性」這句口號的女性主義者指出,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個女性是不會用指控別人性騷擾或性侵害的方式,來刻意陷害某個男性的;因為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她自己反而可能傷得更重。

2009年,因「不實指控」蒙受冤獄的Yusef Salaam。1989年,他與4名黑人朋友在少年時期捲入知名的「紐約中央公園慢跑者案」,5人被控強暴一名白人婦女;真凶於2001年落網後,這5名黑人少年才終於在十多年冤獄後獲得平反。(Wikipedia)
2009年,因「不實指控」蒙受冤獄的Yusef Salaam。1989年,他與4名黑人朋友在少年時期捲入知名的「紐約中央公園慢跑者案」,5人被控強暴一名白人婦女;真凶於2001年落網,這5名黑人少年才終於在十多年冤獄後獲得平反。(Wikipedia)

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我在情感上也是比較傾向「相信女性」的,但我認為在The Right to Sex一書裡,Srinivasan向女性主義者們提出了非常重要的提醒。Srinivasan認為 ,「相信女性」這句口號最大的瑕疵,那就是它單獨只從性別的角度來思考議題。Srinivasan主張,在思考有關性騷擾和性侵害的「不實指控」問題時,我們有必要把種族的維度加進來思考。

Srinivasan指出,從1989年到2020年,全美國有147位男性被控犯下性侵害,但最後被證明是不實指控。「147人」這個數字並不小,但是在Srinivasan看來,這個數字真正的關鍵不在於大小,而是在於這個數字當中的種族比例。

根據2021年的統計,在美國人口當中,有一成多是黑人,有將近六成是白人,剩下的三成左右是其他種族。但是,在這147位遭到「不實指控」的男性當中,卻有76位是黑人,佔比高達52%。也就是說,儘管黑人在全美國的總人口數只佔一成多,但是卻有超過一半的不實指控案例,指控的都是黑人男性。

在書裡,Srinivasan還提供了另一項看起來更加驚人的數據:從2013到2014年,位在紐約州的柯蓋德大學(Colgate University),全校只有不到5%的學生是黑人,但是在這段期間裡,所有被指控性侵害的學生當中,卻有50%是黑人。Srinivasan於是向讀者提出了一個尖銳的疑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應該傾向於「相信女性」嗎?用這樣的方式提問,Srinivasan試圖向讀者揭示出的是:「不實指控」的問題,遠不僅僅是性別問題而已,它至少同時也是一個種族問題。

「相信女性」與「不實指控」:性別與種族交織的論辯

相較於美國的其他種族,為什麼黑人男性更容易被指控為強暴犯?根據Srinivasan的看法,這其實是來自於美國長期以來黑人被歧視的歷史。自從19世紀以來,美國的白人優越主義者便曾系統性地對黑人實施私刑(lynching);而當私刑的受害者是男性時,那些實施私刑的白人優越主義者最常使用的藉口,往往就是那受害的黑人曾經強暴過或騷擾過某一位白人女性。

例如在美國民權運動的年代,於1955年遭到私刑的14歲黑人青少年Emmett Till受到了廣泛的關注與紀念。而謀殺Emmett Till的兇手所採用的藉口,正是指稱Emmett Till在去雜貨店消費時,非禮了店內的年輕白人少婦──縱使至今並無任何證據指出Emmett Till的確曾經非禮那位少婦。至於兩位一度遭到逮捕的兇手,也在一個月後就獲得當地法院無罪釋放。

1955年,14歲黑人少年Emmett Till被指控非禮白人婦女,遭私刑凌虐致死。Emmett的母親Mamie Till(前排左二),在兒子的葬禮上哭泣。(Wikipedia)
1955年,14歲黑人少年Emmett Till被指控非禮白人婦女,遭私刑凌虐致死。Emmett的母親Mamie Till(前排左二),在兒子的葬禮上哭泣。(Wikipedia)

正如Srinivasan所指出的,在#MeToo運動當中,最為著名的幾位受控者,包括Harvey Weinstein、Woody Allen、Kevin Spacey、Louis C.K. 等等,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都是白人,並且都是美國社會上有權有勢的名人。他們無一例外統統都否認自己遭受的指控,於是便有許多人開始探討這幾個案件會否其實是「不實指控」的案件。

然而在The Right to Sex一書中,作者Srinivasan所要提醒讀者的是,當我們把種族的維度放進到有關「不實指控」的議題裡面思考的時候,我們會發現,美國歷史上最頻繁發生的「不實指控」,多半都是發生在黑人男性身上的。然而,當主流媒體以及社會大眾在想像「不實指控」的案件時,他們腦海中出現的那些「不實指控」的受害者,卻往往都是那些有權有勢的白人男性。

例如在#MeToo運動中,最早被指控性侵的Harvey Weinstein,正正就是好萊塢影業裡的權勢人物,能夠決定許多商業電影的生死。當他被指控性侵之後,很多人質疑這是一場「不實指控」,但是後來,至少根據紐約州和加州法院的判決,Harvey Weinstein確實是有罪的。

在這裡,Srinivasan要問的是:我們究竟花費了什麼樣的代價,才換來了這一份伸張正義的判決?在書中,Srinivasan如此自問自答道:「這項判決是許多人流血流汗才換來的,其中包括獲得一項普立茲獎的新聞調查、一場大規模傳播的社會運動、一百多位站出來發聲的女性、六位願意出庭作證的女性」,才終於換回來Harvey Weinstein有罪的判決。

相較之下,那位在1955年遭受私刑致死的14歲黑人青少年,殺他的兇手們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就只是一個隨口胡謅的謊言而已。

2022年2月,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在紐約出庭應訊。同年12月19日,正在服刑的他又多面臨了三項控罪。
2022年2月,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在紐約出庭應訊。同年12月19日,正在服刑的他又多面臨了三項控罪。

難以解決但不能停止反思的女性主義課題

在我個人的女性主義閱讀史上,The Right to Sex這本書佔有一個特殊的地位,那就是它用非常俐落的筆調,把許多女性主義史上的兩難糾結問題給梳理開來。在有關#MeToo運動的議題之外,書中還討論到了其他許多女性主義者們數十年來爭論不休的課題。

其中,最讓我揪心的當數下列這一類課題:「即使會讓最底層的性工作者陷入更深的困境,我們仍然應該立法懲罰性交易嗎?」、「即使會讓最貧窮的女性陷入更深的困境,我們仍然應該加重懲罰家暴相對人嗎?」,當然,還有以下這一個:「即使知道有更高比例的黑人會因為不實指控而受害,我們仍然應該提倡『相信女性』這句口號嗎?」

身為女性主義者,我常覺得我們每天都在面對電車難題。雖然Srinivasan在書中提出的論點,我不盡然都能同意,但閱讀這樣一本回溯女性主義各流各派糾結立場的書,仍然使我感到安慰,慶幸我不是單獨一個人在糾結著這些問題。(完)

本文原為「衣櫥裡的讀者」Podcast節目〈59.【女性主義】#Metoo運動=不實指控?|The Right to Sex〉,歡迎聆聽音頻版本。

(附記:The Right to Sex: Femi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書已有繁體中文翻譯版,於2022年由大是文化出版,書名為《性的正義》。我在正文中刻意不提到這個翻譯版,原因是該翻譯版有許多編輯上的失誤,可能使讀者產生誤解,不建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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