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瓊奪奧斯卡不只是「政確」：亞洲女性在好萊塢的百年奮鬥史 -《世界走走》

By 賈選凝

Mar 15, 2023, 09:27

遲來的認可僅僅是起點而已，亞裔女性未來在好萊塢的路仍然漫長。

《媽的多重宇宙》橫掃第95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11項，最終捧回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影片剪輯7項大獎。

雖然這屆奧斯卡給很多人的觀感是「政治正確到沒有懸念」，但確實創造了歷史──不但首度由科幻片拿下最佳影片，楊紫瓊也成為首位拿下奧斯卡影后的東亞演員。

楊紫瓊的獲獎感言令人動容，她舉起小金人獎座時表示：「給所有此刻正在看著我的長得像我一樣的小男孩、小女孩們，這是一盞充滿希望和可能性的燈塔，這證明了遠大的夢想真的能夠成真。」

事實上，楊紫瓊獲獎真正帶來的鼓舞人心意義恐怕不是對於我們，而是對於身在美國的那些黃皮膚面孔。

楊紫瓊抱走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成為首位獲得此殊榮的亞裔女演員。（圖／AP）

百年奧斯卡1788位被提名演員，僅4位亞裔獲獎

雖然將楊紫瓊歸為「亞裔」不太準確──她是馬來西亞華裔，和英文媒體使用 “ Asian” 時所指向的亞裔美國人並不一樣，但這次她和關繼威得獎，許多在美國的華裔以及東亞移民後代，哪怕並不關心電影本身，也共享了這份榮光。他們更能共情這種「夢想成真」具有的象徵意義。

奧斯卡投票截止前，楊紫瓊在IG分享了一篇《Vogue》雜誌記者撰寫的文章〈我們已經超過20年沒有非白人演員獲得最佳女主角了，2023年會改變嗎？〉。文中提到：和楊紫瓊共同角逐影后的凱特布蘭琪已經拿過兩次奧斯卡，而楊紫瓊如果得獎，則是天翻地覆的改變。楊紫瓊很快刪文，沒有造成太大的公關危機，但其實她轉PO時提到的「這不是為我個人，而是為了每一位長得和我一樣的（黃皮膚）女孩」，恰恰符合奧斯卡希望迎合的時代趨勢。

如《虹膜》所說：奧斯卡並非旨在「嘉獎藝術」，而是「尋找時代的標籤」，近年更試圖展現銳意改革的精神。女性和有色人種在好萊塢的鏡頭前後都「代表性不足」的事實，早就需要被改變。而今年剛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

今年共有4位亞裔演員獲得提名，而在奧斯卡此前長達94年的歷史裏，1788位被提名表演類獎項的演員，只有19位是亞裔，獲獎的更屈指可數只有4位（最佳女配角：日僑梅木三吉《櫻花戀》、最佳男主角：印英混血Ben Kingsley《甘地傳》、最佳男主角：柬埔寨華裔吳漢潤《殺戮戰場》、最佳女配角：南韓尹汝貞《夢想之地》），這個比例足以說明亞裔角色在好萊塢始終處於邊緣地位。

所以，如果只用「政治正確」去簡化這次學院獎頒獎結果所代表的對於「黃皮膚」的肯定、認同與接納，也是非常狹隘片面的。亞洲面孔在好萊塢視野裏所取得的每一寸注目，背後都有無數前人在表演生涯裏被辜負的付出，以及亞裔整體在經年累月裏所承受的各種歧視與刻板印象。

第9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尹汝貞（右）、最佳女主角法蘭西絲麥朵曼（AP）

1930年代：演員不承認亞洲血統、白人塗黃臉演出東方角色

楊紫瓊究竟算不算首位被提名奧斯卡影后的「亞洲血統」女性演員，目前看法不一。英文媒體如《華郵》、《好萊塢報導者》都認為1936年憑 “The Dark Angel” 被提名最佳女主角的Merle Oberon才是角逐影后的「亞裔第一人」。

Merle出生在印度孟買，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斯里蘭卡和毛利混血兒。但終其一生，她也沒承認過自己有亞洲血統，一直偽稱自己出生在澳大利亞。她的南亞裔身世，直到2009年才被美國作家Mayukh Sen揭開──Merle Oberon必須「隱藏自己的一部分身份，才能在一個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她的充滿敵意的社會中生存。」由此可見當年的好萊塢對有色人種有多不友好。

隱瞞斯里蘭卡及毛利人血統的女演員Merle Oberon（圖右）演出《咆嘯山莊》（1939）。（Wikipedia）

而首位闖蕩好萊塢的華裔女星黃柳霜的故事，則更為人熟知。去年，她登上了25美分硬幣，這也是美國貨幣上第一次出現亞裔女性的肖像。紐約時報將她稱為「好萊塢黃金時代少數令人難以忘懷的角色。」但事實上，她那些讓人「難忘」的角色，多數都出自B級片。她在屬於她的時代裏，並沒有獲得應有的優質資源。

1920年代，黃柳霜先是主演了彩色默片《海逝》（The Toll of the Sea）（她在片中的角色，是典型西方想像中的「蝴蝶夫人」），又在充滿東方異域感的魔幻大片《巴格達竊賊》裏跑龍套演了個蒙古女奴，從而進入觀眾視野。

而其後她在《唐人街繁華夢》（Piccadilly）、《龍女》（Daughter of the Dragon）、《上海快車》（Shanghai Express）等一系列作品裏的形象，基本都沒跳出充滿異國風情的「中國蛇蠍美女」人設。

像《龍女》就是標準的「黃禍」題材，該片是「傅滿洲系列」裏的一集，傅滿洲是「邪惡東方形象」的家喻戶曉代表，也是虛構世界裏「亞裔華人反派」的鼻祖，黃柳霜在片中扮演傅滿洲的女兒。

亞裔女演員受限於美國當時的《反異族通婚法》，拿到女主角的機會微乎其微。即使賽珍珠寫中國農民的小說《大地》被搬上銀幕，很適合由黃柳霜主演，但電影公司還是讓白人女演員去化妝扮演華人女性。

《上海的女兒》是極少數黃柳霜主演且形象正面的電影，而她之所以能當女主角，是因為演對手戲的男主角也是亞裔。所以，當我們今天吐槽美國的電影工業太強調「政治正確」時，或許也該記得亞裔演員在1930至1940年代所面對的邊緣局面。

《上海的女兒》（1937）是極少數黃柳霜主演且形象正面的電影。（Wikipedia）

1960年代：東方性感符號

1960年，黃柳霜在好萊塢星光大道留下鑲名之星。直到2019年，劉玉玲才成為第二位「留星」的華裔女演員。但其實，劉玉玲在銀幕代表作《霹靂嬌娃》、《殺死比爾》裏的形象，都是充滿刻板印象的角色：性感誘惑又身手一流的東方冷豔女。反而後來在影集《福爾摩斯與華生》裏飾演「女版華生」，讓她擺脫了帶有異國風情的冷血花瓶人設。

雖然亞裔女性在好萊塢的大銀幕形象一直不夠複雜立體，但畢竟在一寸寸向前拓展。1960年代，擁有混血面孔的關南施在香港通過試鏡被選為《蘇絲黃的世界》女主角，開啟了亞裔演員代替白人女星擔綱好萊塢女主角的先河。披烏黑長髮、穿高衩旗袍的蘇絲黃，也從此成為西方視野裏的「東方性感符號」。關南施一舉成名後，和已經拿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梅木三吉共同參演了由百老匯音樂劇改編的歌舞片《花鼓戲》（Flower Drum Song）。

《花鼓戲》可以被視為在那個時代掀起了「亞裔旋風」的《瘋狂亞洲富豪》，其里程碑意義在於它是史上首部全亞裔演員出演的好萊塢電影──終於不再是白人演員化妝去演「黃臉」了。而新舊華人移民之間的代際衝突故事，此後也成為一系列亞裔電影不斷刻畫的主題。

關南施主演《蘇絲黃的世界》（1960）女主角，開啟了亞裔演員代替白人女星擔綱好萊塢女主角的先河。（Wikipedia）

1990年代：亞洲女性角色稀少，受刻板印象侷限

1993年，根據華裔女作家譚恩美小說改編的又一部全亞裔陣容電影《喜福會》上映後大獲好評。片中對華人移民母親與她們華裔二代女兒的群像呈現，不但展現出了好萊塢作品中前所未有的「東方女性」之複雜性，也為亞裔社群帶來了很高能見度。

但《喜福會》的成功，卻並未提升亞裔女性演員的整體地位。

《喜福會》裏飾演女兒的幾位演員，後來大多轉向電視行業。溫明娜參與的最出名影集是《急診室的春天》和《神盾局特工》；Lauren Tom是《飛出個未來》（Futurama）等多部動畫片的配音演員；日裔演員富田譚玲出演了《良醫墨非》（The Good Doctor）。

她們面對的困境和劉玉玲很相似──大銀幕留給亞洲女性的角色少之又少，且或多或少都帶有刻板印象，反而在小螢幕機會更多。

2019年，劉玉玲才成為繼黃柳霜以來第二位「留星」的華裔女演員。但她在銀幕代表作《霹靂嬌娃》、《殺死比爾》裏的形象，都是充滿刻板印象的東方冷豔女。（AP）

所以，當2018年《瘋狂亞洲富豪》連續三周拿下北美票房冠軍，成為繼《喜福會》之後又一部現象級亞裔電影時，它對好萊塢亞裔影人地位的提升意義，遠遠高於電影本身。睽違已久的全亞裔陣容時隔25年後再次突圍，楊紫瓊當時說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花了這麼長時間」。

許多中國觀眾不滿《瘋狂亞洲富豪》給華人貼上了「很有錢」的膚淺標籤，但女主角吳恬敏說：「我希望每一個看了這部電影的亞裔孩子，都能意識到他們能夠成為自己故事的主角。」對於北美的亞裔演員來說，他們希望這部電影能讓全亞裔卡司時代真正開啟，而不只是曇花一現。

其後的這五年，無疑是近百年以來亞裔演員在好萊塢的最好時代。尤其亞裔女性演員，終於迎來了遲來已久的高光時刻。

近五年：獲獎，不過她們是被看見的開始

2019年，吳恬敏在《舞孃騙很大》裏擔任女主角，和珍妮佛洛佩茲演對手戲。在電視行業積累已久的韓裔演員吳珊卓，則憑《追殺夏娃》（Killing Eve），成為首位獲得金球獎「最佳戲劇類影集女主角」的亞裔女星（她也是首位同時拿過金球獎女主角和女配角的亞裔女演員）。

2020年，中韓混血的奧卡菲娜，憑《別告訴她》（The Farewell）成為金球獎史上首位亞裔影后。2021年，講述韓裔美國人移民故事的《夢想之地》則讓南韓的「國民奶奶」尹汝貞創造了歷史，她不但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也成為首位在美國演員工會獎拿到電影類個人獎的亞洲女性。演員工會獎（SAG）不但是奧斯卡最重要的指標之一，也代表了來自好萊塢行業內部的最高肯定，楊紫瓊今年也拿下了SAG影后。

2020年第77屆金球獎，奧卡菲娜（Awkwafina）以《別告訴她》拿下音樂或喜劇類最佳女主角（AP）

而亞裔女性在好萊塢的形象，從1920年代淒情的「蝴蝶夫人」、1930年代的東方蛇蠍美女，到1960年代的「蘇絲黃」和夜總會舞女，再到1990年代之後需要面對移民代際衝突母題的更複雜深刻形象⋯⋯她們的亞洲面孔，逐漸不再只為滿足西方視角的好奇與窺視。《瘋狂亞洲富豪》和《媽的多重宇宙》在主流商業市場取得成功，又再拓寬了她們未來的可能性。

事實上，即使楊紫瓊這樣著名的女星，過去十年間，也如《Vogue》的那篇文章所說：她一直未能在好萊塢獲得真正的發揮空間和最有優勢的資源。

遲來的嘉獎和認可，真的僅僅只是起點而已，亞裔女性未來在好萊塢要走的路仍然漫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