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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獨旅的聲音:走過緬甸罌粟花田、印度等死旅館,我在旅途書寫生與死

獨自旅行的優點是,我不再需要向親友和伴侶解釋,我對目的地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好奇與重重問號。

緬甸撣邦(Shan State)的人家。(示意圖,非作者拍攝。來源:Pexels)

獨自旅行的優點是,我不再需要向親友和伴侶解釋,我對目的地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好奇與重重問號。

編按:後疫情時代的邊境,享受無拘束旅程的獨自旅行者已成趨勢,特別是女性的身影增多,格外顯眼也讓人好奇,她們帶著哪些好奇再次出發、又期待帶回什麼樣的自己?

這是世界走走專題「她們的獨旅」的第二篇文章,我們邀請到曾旅居世界各地的特約作者翁婉瑩,來分享獨旅帶給她的精神養分。除了文字之外,婉瑩也在旅途中錄下短影音,我們邀請妳/你點開影片,諦聽當地的聲音,讓自己浸淫在異鄉旅途的氛圍裡。

20幾歲當上班族時,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多想法。希望週末可以睡到自然醒,每年和男友出國一次,買一個名牌包,這是小資女如我,當時比較具體的生活目標。

2010年第二次去印尼峇里島,不意外地跟團出發。旅行團裡有一位中年女性獨自跟團,需要四人桌吃飯等各種團體活動時,她總是和一個三口之家的小家庭湊團。

五天四夜的行程安然無事,那名中年女子也與小家庭相處融洽──直到其中一個行程Spa按摩,除了要裸身按摩外,還要在灑滿玫瑰花瓣的浴池裡坦誠相見。

父親遊說小學三年級的女兒跟他一起Spa,女孩卻堅持:「把拔可以跟阿姨一起按摩,我要跟馬麻在一起。」場面尷尬僵持不下。

當時的我,非常震撼。

「我老了40幾歲時,也會變成被踢皮球的中年單身女子嗎?」

先當世界人,再當女性

當時英語表達低落的我,不論跟團或自由行,都依賴語言能力比我強的男友。但過了很多年後我才懂,就算講了一口沒有台灣腔調,各種英語檢定高標的人,在非英語系國家,對方聽不懂你的表達,英語再好也沒有用。

2011年,我與當時的男友分手了,也同時決定不再跟隨有中文口譯的印度瑜珈營隊,代表我必須聽得懂印度老師說的話,開始自己旅行。

整個2013年,我透過電視節目練習英語聽力,從〈TLC旅遊生活頻道〉、〈國家地理頻道〉到〈Discovery〉,烹飪和時裝秀、埃及考古和海底生物。

我忐忑地回到印度瑜珈學校,雖然兩週的工作坊只聽懂七、八成內容,但在非英語系國家,不用擔心自己的腔調、單字匱乏或不精準的文法,因為對方的腔調可能更濃重,文法更破碎,發音更難理解。

任何一個英語破碎的非母語者,都代表他自身更濃厚的文化底蘊。

印度人熱情地與我討論國粹瑜珈,和印度教諸神的坐騎故事;緬甸南部港口毛淡棉(Mawlamyinian)的牧師邀請我參加晚禱,含蓄地訴說,在政府打壓基督教的政策下,他和同事如何在教堂維持小學生自習課;北大年(Pattani)的泰國友人帶我去林姑娘廟拜拜,我們透過Google翻譯討論林姑娘廟的由來,與這個華人信仰中心背後的明朝航海歷史。

毛淡棉「以便以謝浸信會」第38任Saw Paw Wah牧師。(作者提供)
毛淡棉「以便以謝浸信會」第38任Saw Paw Wah牧師。(作者提供)

我代表了繁體中文世界,在鮮少東亞觀光客的印度、緬甸和泰國南部。

我們彼此尊重對方的文化,透過英語與翻譯軟體,耐心傾聽和溝通,因為對這個世界太好奇。

探索的熱情,不分性別和語言,先當世界人再當女人。

也因為理解、實地旅行與交流,於我再也不存在「印度或第三世界國家對女性很危險」的命題。

2013年,我抵達了寮國,這是我的首度獨自旅行;2014年第一次前往緬甸,前往所有外國觀光客都會去的城市與景點,在曼德勒近郊的實皆(Sagaing)佛寺,我許下了以繁體中文介紹緬甸的願望。

獨自旅行:探索所有我著迷的

2015年的緬甸,翁山蘇姬還沒在選舉中大敗軍政府,改朝換代,但緬甸無處不政治,也是當時已從事14年政治幕僚工作的我,容易掌握的紀實寫作,儘管中文的緬甸資料極少。

當時我的交往對象是個在台美國人,他在我的40歲生日前提出分手,「我想跟28歲的台灣女生交往,組織家庭生小孩。」

兩個月後,他想知道我的第三次緬甸旅行。

如講座般,我在電腦上將緬甸北部地圖展開,由中部曼德勒(Mandalay)向東,經過渡假山城彬烏倫(Pyinoolwin),鐵路與客運交錯前往中緬邊境,而2017年的緬甸撣邦(Shan State),無人可知東行路線的情勢與戰事。

選擇撣邦的理由很單純,在緬甸政府每年公布,外國人禁止前往的地點清單中,撣邦相對限制較少,但同樣充滿未知與不確定。

就是因為緬甸政府不願意讓外國人靠近動盪的邊境,我更想知道,拿著中華民國護照和台胞證,我可以抵達撣邦的中國城臘戌(Lashio)嗎?我有可能穿越中緬最大貿易量口岸木姐(Muse)嗎?就算無法從緬甸進入中國,我能到緬甸整府軍與當地反抗軍割據的果敢(Kokang)自治區嗎?

「我只想去安全的地方,或許我可以跟妳到彬烏倫。」從事商用英語教學的他說。

「不管你要不要跟,我都會去撣邦,只有緬甸政府擋得了我。」我丟下這句話離去。

2017年2月,我獨自踏上旅途,由曼德勒東行,同時探問邊境情勢。錫袍(Sibaw,又稱昔卜)的客運公司,收了車資就把我送到臘戌;臘戌的華人旅行社以為我是中國人,就讓我抵達了木姐;木姐的華人飯店小開找了在果敢老街(Laukkaing)賭場工作的老鄉小蘭*,我就到了老街。

紫線為去程,紅線回程。(作者提供)
左圖為緬甸之旅的範圍;右圖為範圍內的城鎮,圖中的紫線為去程,紅線回程。(作者提供)

困難與距離都是人的想像,「我只是想知道緬甸政府可以讓觀光客多靠近邊境?」此時,我也不再認為旅行的順暢僅是好運。

我闖進了撣邦,寫下在1962年政變後,存活下來的錫袍王室;闖進了賭場、毒品、色情產業和內戰衝突糾結的果敢老街,寫下賭場荷官的青春與哀傷;一個月後,果敢再度爆發嚴重軍事衝突,我再度進入果敢,只為了最新的戰事。

獨自旅行的優點是,我不再需要向親友和伴侶解釋,我對目的地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好奇與重重問號。

被政治切割出的緬甸國界,卻無法切割共同的種族、語言與文化,形成混亂中的秩序美感。

我著迷於疆界的氛圍,因為台灣是個沒有陸路國境的島嶼。

無法理解的人,永遠會以各種理由阻止我的好奇,儘管我期許自己先當世界人,再當女人。

「一個女孩子去這些地方?」來自不熟的他人擔憂;「女生幹嘛增廣見聞?女子無才便是德。」華人直男的批評;「妳寫這些稿子又賺不了多少錢。」我的原生家庭的評價。

叩問死亡

關於獨自旅行,最常被問的是,「妳不害怕嗎?」

做足準備,隨機應變,隨遇而安,尤其是在非主流的路線。自由行是給準備好的人,如果沒有準備好,你會很焦慮。

同時,身為廣泛性焦慮症患者,我在旅行中修復了多年無以名狀的焦慮。旅行越久,讓我對各種意外不再意外,包括租車被遲到一小時以上、小旅館的混亂、被拒絕登機等,逐漸成為旅行的常態。

未知與獨行的焦慮,轉換為對未來的興奮,每一場旅行前夕,我都像隔天要去遠足的小學生。

而所有焦慮與恐懼的極點,都是對死亡的不安。

2013年第一次在寮國獨自旅行,自由行觀光客如我,沒有想過未來十年,將書寫他人與自己,生理與心理的各種死亡。

「人們不能只知道緬族歷史」

──緬甸錫袍王

「三十八歲的錫袍王Sao Kya Seng在1962年政變中,被軍政府逮捕,『不論發生什麼事,如果兩年後我沒回來,代表我可能死了。』他對奧地利籍的妻子說。」錫袍王的姪女Fern,在王宮裡持續對外國健行觀光客,訴說王室的故事。

「妳不害怕說這些故事,政府會找妳麻煩嗎?」我問白髮蒼蒼的Fern。這是2017年的緬甸,儘管翁山蘇姬已組織文人政府,但軍方依舊是緬甸的地下掌權者。

「這不只是家族故事,雖然我們還在尋找失蹤的錫袍王。這是『Shan History』(撣族歷史),人們不能只知道『Burmese History』(緬族歷史),大家必須瞭解這個國家曾經發生了什麼事。」Fern說。

撣邦錫袍王宮。(作者提供
撣邦錫袍王宮。(作者提供)
被捕的最後錫袍王Sao Kya Seng與其妻Inge。(作者提供)
被捕的最後錫袍王Sao Kya Seng與其妻Inge。(作者提供)

「處境所逼,我無法繼續升學」

──緬甸果敢老街的華人女孩瑞芝

2017年年初,果敢內戰前夕的平靜,賭場公關、緬甸華人小蘭教會我看懂百家樂。相較於我對邊境罌粟花種植的著迷,小蘭對同樣說中文的台灣更好奇。

「我也想認識優秀的男孩子,結婚組織家庭。但妳知道,這個地方⋯⋯賭博害人啊。」

「去台灣這件事,我覺得這輩子都不要想了,是不可能出去的。」永遠打扮精緻的小蘭,落座賭場休息區時,順手抽了兩張紙巾墊在手肘擱著的桌面,一點都不想沾染無數賭客留下的痕跡。

同年3月,果敢內戰爆發,我再度進入果敢。

「本來我打算去中國念醫校,未來當醫生。但現在家裏經濟狀況不好,處境所逼,沒辦法繼續唸書,我打算初三畢業後,和姊姊去中國南京做生意。」果敢中小學學校的華人女孩瑞芝*,形容自己15歲的選擇。

她不願意留在果敢蓬勃的博彩業。「賭場讓果敢年輕人對自己的生涯沒有想法,每個月賺得錢看起來比別的行業多,但這是個沒有未來的工作。」

果敢自治區老街的賭場。(作者提供)
果敢自治區老街的賭場。(作者提供)

「曾經有個我所憎恨女人,也死在這個城市。」

──印度瓦拉納西

「妳想搭船遊恆河時,請讓我知道。」我住的瓦拉納西(Varanasi)飯店,經理每天對我說明當地最受歡迎的行程,我卻一頭鑽進這座古城的小巷,尋找電影與媒體形容的「等死旅館」。

印度教傳統中,瓦拉納西是濕婆神(Shiva)所在的聖城,人們死後在瓦拉納西的恆河邊火化,推入河中,亡者將會進入天堂得到救贖,不再轉世輪迴。

幅原廣闊的印度,孱弱的老人與病人,在家屬的陪伴下,長途跋涉來到瓦拉納西等待死亡。等多久?誰知道呢?

於是,出現了「等死旅館」(Mumukshu Bhawan)的服務,只要給付極少的電費,三餐自理,就可以在旅館等待救贖之日的到來。

病人最多只能在等死旅館住兩週,兩週後若沒有離世,旅館會客氣地請他們離開,但也會視狀況延長居住日數。

我被領進病人的住屋。超過40度的印度熱季,裹著毛毯的老人,躺在木板床上,只剩微弱的氣息,導尿管垂在床角水桶上方。

「他現在只喝一點點水。」老人的長子邊為我煮奶茶,邊說明老父的狀況。

他以塑膠杯遞奶茶給我。等死旅館沒有冷氣和床墊,「人們來這裡是尋求救贖的,需要這些奢侈品做什麼?」旅館經理說。

「如果有一天,你像你父親一樣老病,生命將盡,你也會來瓦拉納西嗎?」我問。

印度大叔壓抑地長嘆一口氣,雙手放在膝上,努力地控制情緒,不在我這異國人面前顯露。

我的後頸冒汗,是我問錯問題,說錯話了嗎?

「曾經有個我所憎恨女人,也死在這個城市。」大叔過了許久才開口。然後,他吟唱起我不理解的梵文。

我無法再詢問下去。就算可以在瓦拉納西上天堂得到救贖,你卻為了個又愛又恨的女人,繼續輪迴轉世的苦痛?

死亡氣息蔓延的小房間,難以承受的張力。我在梵唱裡捧著熱茶,喝下又甜又苦澀的印度。

在恆河祈禱的印度教民眾。(作者提供)
在恆河祈禱的印度教民眾。(作者提供)
等死旅館中的老人。(作者提供)
等死旅館中的老人。(作者提供)

「我只是想看罌粟花。」

──緬甸景棟

位於泰緬邊境的山城景棟(Kengtung),聯合國與泰國推動邊境的罌粟替代種植,但2018年的景棟,依舊困在政府軍、反抗軍與傭兵的三方交戰,蒐集鴉片膏與運輸「冰毒」(甲基苯丙胺,安非他命的衍生物),卻是所有擁兵自重者,共同從事的暴利生意。

此時,獨自旅行於我已成工作的一部分。旅行,書寫,尋找故事買主,然後售出。

我從毒品的最下游使用者─吸毒者與戒毒者,一路往上採訪,協助戒毒的宗教團體,分析毒品製造運輸的少數民族組織,最終我需要見到罌粟種植者,和拍到一片罌粟花田,來完整這個敘事鏈。

聯絡上一位賊頭賊腦的英語導遊,「鴉片?妳要抽?」

「我只想看罌粟花。」此時我僅是個健行觀光客。

「我和我叔叔可以帶妳去。這個村莊從來沒有觀光客去過,不在政府規定的健行路線裡,但我可以避開軍事檢查哨。」導遊拿了我的美金,瞬間變得機靈。

出發前一晚,我在商店裡買礦泉水,卻走到五金工具前,整晚徹夜難眠。

早晨的景棟很冷,我搓著外套口袋裡的折疊水果刀,金屬刀背讓我莫名安心了一點,就算沒有任何用處。

我會不會被困在山村?村裡到底是什麼人在等我?導遊會為了獎金向政府舉報我這個好奇過頭的外國人嗎?

「為什麼要把一個人的旅行搞成這樣!」大腦裡的劇場痛罵著自己的焦慮。

最後,我拍到了一片罌粟花田,村長家的農村午餐,濃烈的自釀酒裡完成採訪。

我在網路龜速的景棟飯店裡,上傳所有照片和文字,再刪除電腦和手機裡的檔案,搭上飛往曼谷的班機,離開景棟和緬甸。

與農作物雜種,避免被政府取締的罌粟。(作者提供)
與農作物雜種,避免被政府取締的罌粟。(作者提供)

湖心草長:緬甸印多吉湖

2020年大疫衝擊世界,也是2021年政變前的最後一次緬甸旅行。

這次我沒有打算工作,卻窩在仰光的青年旅館寫稿,只是為了逃離另一場情感和自信的挫敗,死生之間的徘徊。

去克欽邦(Kachine)吧。這個緬甸北部,對外國觀光客更多旅行限制,內戰歷史更漫長,蘊藏豐沛天然資源的悲傷土地,水力、柚木、琥珀、黃金與翡翠。

我花了6小時,把自己從首府密支納(Myitkyina)送到緬甸最大湖泊印多吉湖(Indawgyi Lake),每年只有400個外國觀光客,重要的水鳥保育區,同時也符合當時我自溺的情緒。

鳥類導遊Z*,除了應付我找不到水鳥的糟糕視力,還有曬不得太陽的體力。我們登上印多吉湖北方的山丘佛塔,他很老套地要我先閉上眼睛,轉好方向。

「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260平方公里的印多吉湖,相當於台北市面積,俯瞰的人們,顯得渺小。

正午的高溫氣流,湖泊安靜地只有蜜蜂搧翅。

我拿著望遠鏡東張西望。「樹上那隻鳥是紫色還是黑色?」透過望遠鏡,枝頭上舞動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著深色與霓虹的光芒。

「事實上是紫色,它可以跟蜂鳥一樣飛舞。」Z指著鳥類圖鑑上的紫色蜜鳥。

印多吉湖。(作者提供)
印多吉湖。(作者提供)

「更遠的的那座城市,就是帕敢(Hpakant)。」他指向湖的另一邊。帕敢是著名的翡翠產地,礦區崩塌的死亡慘案、挖寶者一夕致富的夢想、毒品氾濫與貧窮、政府掌握翡翠礦巨大利益、當地反抗軍的軍事衝突、各方競逐的玉石走私,流向中國,而沒有任何媒體可以靠近帕敢。

「我的同學吸毒嗑藥到死掉。」Z打破沉默。我坐在克欽邦的美景、寶藏與哀傷上,個人情緒更渺小了。

「你看!犀鳥!」下山的路途,Z興奮地壓低聲音。

兩隻碩大的紅頸犀鳥從小路中間飛過,黑白相間的醒目羽翼,乘著蒸騰的氣流,優雅地遁入林間。

Z不死心地尋找犀鳥,船夫準備發動船隻,我在岸邊探入湖的深處。

天空藍得一片白雲都沒有,風停了,樹葉嘩啦嘩啦的聲響也停了,只剩下湖水均勻地拍打。綿長的水草長成輕軟的臂彎,在藻綠色的水裡溫柔地擺盪,召喚著我疲憊的魂魄。

「妳還會再來印多吉湖嗎?」Z遠遠地問。

「其實我想讓多一點人來。」我說。

那一天夕陽餘暉,湖光粼粼,一部分的我,永遠地葬在印多吉湖和緬甸。

我沒有繼續在職場當小資女,也沒有成為被旅行團踢皮球的中年女子。

旅行可以折騰,可以滋養,也可以透徹死生。而我只是活下去,繼續獨自旅行,繼續書寫。(完)

(文中註明*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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