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東港和同鄉一起過年,就好像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我叫做英塔利,大家都叫我阿嬤,因為在朋友裡面,我的年紀最大。我今年46歲,來自印尼北海岸的Batang(巴當),現在我在五股當看護,每年農曆新年,我都會去屏東東港找我的同鄉過年。
今年過年,大家放了十天假。但身為一位看護,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放假。
「我知道她是一個辛苦的媽媽,她一面念書,一面在醫院兼職,一面要照顧三個小寶寶,她把她自己的頭痛與不滿,發洩在我身上。」
2007年我第一次來台灣工作,第一任雇主家在新竹,三年都沒有休假。第二任雇主在雲林,2012年的某一天,我在臺灣第一次可以放假了。當年我很迷一位印尼的演說偶像安德烈.旺索(Andrie Wongso),他會去一些商業演講,講一些道理、給我們加油,我喜歡聽他講的話。那年他來台北演講,我跟老闆講,好想去看他。雲林的老闆娘就開車載我去公車站、幫我買票,我去台北聽他的演講;回雲林後,老闆娘開車來公車站載我回家。
新竹、雲林、五股。以前在新竹的老闆跟我很不熟,吃飯的時候總是他們先吃,我跟另外一位印尼看護、一起打掃的台灣幫傭阿姨,就吃剩下的。過年也是,老闆家吃年夜飯,他們留給我們一點,他們吃完,我才去吃剩下的。
雲林的老闆娘很好,我跟她每天聊天,在她身上,我學會怎麼當媽媽。老闆娘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跟我年紀一樣大,她的老公在台中,所以一個人要照顧三個寶寶。大女兒跟她的寶寶住在一棟四層樓的房子,好大。我的薪水是她媽媽給的,可是她會帶我去她工作的長庚醫院,幫她的醫生、護士同事打掃他們的家。打掃的錢,大女兒會收走。
2012年,我透過印尼的雜誌知道,原來在台灣還可以繼續上大學,是印尼的空中大學(UT),同學都是看護,可以在網路和台北上課。為了上學,我也開始有了休假,有時,週日我會到台北去考期中考試。
那時我在(老闆娘的大女兒)家中跟小朋友睡同一個房間,但我也需要寫作業,小朋友睡著後,我就在房間寫作業。一個月後,大女兒說會影響小孩睡覺,我後來去了客廳寫作業。但是又一個月後,大女兒說,上個月電費很貴,後來我躲在衣櫃,用手機的手電筒照光寫作業。
我知道她是一個辛苦的媽媽,她一面念書,一面在醫院兼職,一面要照顧三個小寶寶,她把她自己的頭痛與不滿,發洩在我身上。
「我已經花了時間、花了四萬塊讀大學,妳現在才說不行,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不行?」
有一天,她跟我說,阿娣,妳不要去讀書可以嗎?我惦惦(tiām-tiām)。然後我說,我已經花了時間、花了四萬塊讀大學,妳現在才說不行,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不行?換她惦惦。
老闆娘的二女兒也很有錢,她有一棟八層樓高的房子,可是她會跟阿公要錢,已經跟阿公拿了幾百萬、幾千萬。這是大女兒跟我說的,可能她看到妹妹這麼做,她也想要,但得不到,所以她會跟我講妹妹的事。
大女兒的媽媽,老闆娘,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女生。老闆娘打電話給女兒們的時候,她們會覺得很煩。她的兩個女兒都不孝順,可是這個媽媽還是很疼她的女兒。我有一天跟她說,阿姨,我以後會跟妳一樣當好媽媽。
2016年,我就到台北的五股工作了。
在這裡,老闆娘跟我年紀比較相近,所以我們比較熟。我現在穿的所有衣服,都是老闆娘和她的阿姨朋友們給我的,都是名牌喔,因為她們一直買衣服,過季了就換。
我在五股照顧阿公,每個禮拜天都有放假。老闆平常住在新竹,週五回來五股陪阿公。很好笑,有一個禮拜天我在家,不想出門,我去看一下阿公,老闆有點嚇到說『啊妳怎麼在這裡』。那天我本來不想出去,被這樣一說,我想說,好⋯⋯我下午出門一下好了。
在五股的第一年農曆新年,我不敢說我想放假,所以第一年的春節,是跟他們一起過。我發現雲林、五股的老闆家,家裡都沒有擺神桌,也都不會拜拜耶。我問五股的老闆娘,你們為什麼都沒有拜拜?她說現代人比較不會那麼麻煩,做好事、不害人就好。因為五股的這個家,他們是第一次請看護,沒有那麼習慣外國人一起跟著家庭過年。第二年開始,每年除夕、初一、初二,我就可以放年假了。
一開始每年過年,我會去桃園找我的泰國男朋友。我們用中文溝通,因為我叫「阿嬤」,大家都叫他「阿公」,五年後我們無奈分手。過年時,我就開始去東港,找我的巴當同鄉鄰居。
「雖然我跟我的老公在法律上沒有離婚,但我們已經十年沒有講過話了。」
為什麼想去東港呢?因為台北我已經玩光光了,台北車站、中正紀念堂、二二八公園,覺得很無聊。最近有很多朋友邀我去看淡水的天元宮,說那裡漂亮、有燈啊,我已經玩兩次了,不想再去。哪裡我好像都去過了。
我一直知道我有一些巴當的鄰居在東港捕魚,但從沒在台灣相見過。直到有一次,我跟我印尼的弟弟拿到他們的電話,就帶著一位在泰山當廠工的鄰居弟弟,每年過年去東港找同鄉玩。
每次去東港玩的時候,那些鄰居弟弟會帶我們出去玩,他們也會幫我們出車票、飯店的錢,而我會送一些老闆娘給我的男生衣服,給他們穿。其實他們平常在東港,也不常聚在一起,只有過年的時候,船隻開回東港,人們可以相聚。
今年有五個鄰居沒有來,有兩個鄰居的船在宜蘭壞掉了,三個跑去喝酒,喝醉了。
每次來東港,鄰居會請我們喝酒。在印尼,抓魚的人很會喝酒,也很會花錢。以前在印尼,如果跟抓魚的人談戀愛,女生會很開心,因為抓魚的人很會買東西送女生。像被困在宜蘭的那個鄰居哥哥,他衣服都買名牌,他身上噴香水,很香,還會請我們看電影。去年,宜蘭的鄰居哥哥還從東港寄了一大箱魷魚來五股給我。
印尼有一個Saweran的文化,當鄉里間有歌手或舞者唱著噹嘟歌曲(Dangdut,一種印尼庶民音樂,流行於鄉間,歌詞多有婚外情、悲慘人生的劇情,被視為是底層人民的日常音樂),鄉親們在舞台前跳舞,有許多鄉親會遞給正在唱歌的女歌手一張一張鈔票。去年我跟同鄉一起唱卡拉OK,我收到7000塊的小費。
雖然我跟我的老公在法律上沒有離婚,但我們已經十年沒有講過話了。我有一個原則是,我不會跟我的同鄉談戀愛,跟同鄉談戀愛,會被別人在後面亂講話;我也不想跟老闆談戀愛,我工作很認真,打掃的時候不會接電話,上班也不會戴著藍牙耳機,跟老闆談戀愛會影響我的工作。
「我們一起喝酒,大聲唱歌,忘記時間。」
今年過年,除夕那天晚上十點,等五股老闆娘他們都吃完飯、我做完家事後,我就出門坐客運,半夜三點才到達東港。初一那天,我去了東港FOSPI(印尼海員同鄉聯誼會)的16週年活動跳舞,鄰居的弟弟們就來看我跳舞。我的同鄉,也有一個弟弟15歲就偷偷跑來台灣捕魚,他後來娶了台灣的女生,變成其他同鄉弟弟的船長,我們都叫他「老闆」。「老闆」在我們跳舞的時候,也給我們很多小費。
對我來說,每年到東港和同鄉一起過年,就好像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我手機裡有一個去年拍的影片,我們在東港的港邊一起喝酒,那個地方的後面,有很多印尼人大聲放著噹嘟音樂。在印尼,人們結婚、開齋節的時候,我們會租一種很大台的音響,早上六點就開始放很大聲的歌。在東港,他們在這個地方也放很大聲的印尼音樂,可是鄰居不會罵,很奇怪。這裡不像台北。
來到東港過年,也給我一個很安全的感覺。同鄉的哥哥弟弟們,他們會保護我。不像在台北的印尼廠工,有很多人是玩弄情場的garangan(花花公子)。同鄉的鄰居,不會對我們亂七八糟。
於是,我漸漸喜歡來東港過年。我們一起喝酒,大聲唱歌,忘記時間。喝醉了,他們也會幫我們想盡辦法找地方睡。
每年在台北,我總是跟朋友說,過年我可以去東港看帥哥,搭訕小鮮肉。今年東港初一FOSPI(印尼海員同鄉聯誼會)的16週年活動中,我也看見了很多帥哥,可是其實,我的心還沒辦法打開。
幾年前,我透過爬山的社團,認識了一個在工廠工作的印尼男友。在爬山的社團中,有一個姐妹跟我很好,但她跟我親近,是想認識我男友。後來男友跟我一起睡覺,但會跟她聊天。我的心就關起來了。所以雖然在東港有很多帥哥,可是我的心關起來了。
「我的小孩,全部他們想要的,我都給他們。可是平常的時候,我很想跟他們聊天,打電話給他們,他們都不理我。」
台灣的過年,跟印尼的過年有什麼不一樣呢?台灣的過年是農曆年,印尼的過年是齋戒月與開齋節。我有三個小孩,最大的兒子年紀跟你一樣26歲。每年齋戒月要禁食的那一個月,凌晨三點,我會打電話給我的小孩,叫他們起床買吃的東西。不然天亮後,我們穆斯林就不能吃東西了。
台灣的過年和印尼的過年都會穿新衣服、拿紅包、煮好的東西來吃。齋戒月後的開齋節,我的小孩會四處去鄰居家拜年,第一天我還不可以打電話給他們,因為他們會很忙。第二天我的小孩會去我媽媽家,我們就會打電話,視訊裡,我也可以和媽媽家的親戚講話。過年、開齋節,就是跟家人待在一起。
我的小孩,全部他們想要的,我都給他們。可是平常的時候,我很想跟他們聊天,打電話給他們,他們都不理我。
妳的年紀跟我的小孩一樣大,為什麼,妳們會不想接媽媽的電話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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