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 16, 2023, 09:30
「『性』應該是最能了解一個人的行為，中間有太多細微的互動，各種深淵、羞恥、快樂與日常。」
《直到夜色溫柔》原先是簡莉穎第二本劇本集《服妖之鑑》的特別收錄，「它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是為了演出而寫的劇本。」2015年，她正經歷一段痛苦至極的關係裡，「在那段感情中，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被喜歡。」因而產生的對身體的焦慮，她試圖以約炮來緩解、理解。不為性慾，而是在於尋覓自身身體的可愛。
可愛或許仍在找，但她卻因此思考電影、A片之外的性的真實，「從小到大的愛情電影裡，性的段落常常被跳過，或者男女主角進入性愛橋段，搭配音樂，感情就來到happy ending。但很少討論到，若身體不聽使喚，或對自己的身體很不滿意，又或是總是需要別的性的方式才能滿足。性滿足是一個永遠具有無限灰色地帶的東西。」
那個灰色地帶，指的即是人性。關於《直到夜色溫柔》的創作起源，簡莉穎寫下：「『性』應該是最能了解一個人的行為，中間有太多細微的互動，各種深淵、羞恥、快樂與日常。」
創作《直到夜色溫柔》，簡莉穎想像一個房間內，每一場皆是一次的約炮性愛過程，主角不再是為人習慣的美女帥哥，反而是性少數的同志、跨性別、身障者與胖妹。由於不為演出而寫，簡莉穎撰寫劇本時，對於角色數量與性愛場景的安排，更為直接、出自本心。
這幾年，《直到夜色溫柔》陸續有在課堂或藝穗節上呈現，但始終沒有正式演出。「如果是影視的話，因為全是裸體戲，演員費可能付不出來。加上這齣戲是在性的過程中表現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但在影視作品裡，床戲經常被帶過，或者演員狀態不好的話，都很難掌握細節。」
性與約炮是餌，等待夜色溫柔
2020年，臉譜出版開始經營中文漫畫，本來就對《直到夜色溫柔》印象深刻的編輯陳雨柔，立即聯繫簡莉穎提議將其改編成漫畫，並詢問想合作的漫畫家。
當時簡莉穎剛看完廢廢子的《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先是在網路上讀，喜愛到再去Mangasick買了紙本。「我覺得只有她可以畫。」簡莉穎腦海中立馬冒出廢廢子，「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們是思考方式很像的人。對於怎麼呈現這些故事會非常有共鳴。」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講述一位自卑的女大學生廢廢子，失戀後，不知為何成為充氣娃娃，每天都需要將外型相似陰莖的充氣條放進私密處充氣，恢復正常的辦法唯透過性高潮。
「我們都不喜歡那些過度美化的事情。」簡莉穎繼續解釋道：「對於性跟感情，不會停留在愛情漫畫裡，那一種必經美好的過程。性的過程，有非常非常多細節，非常非常多不足外人道的痛苦、掙扎或互相退讓。《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裡的女大生約炮，不是一次次燦爛的煙火，而是很多事面對自己的努力，或看待自己人生缺憾的勇氣，我覺得這跟我的創作初衷非常類似。」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裡的廢廢子，為擺脫失戀陰霾，開始在網路交友，為了描繪網路交友的意象，漫畫裡，網友皆是以相同外貌的現身，在認識之後，才會扒開外皮，展現真實的模樣。裡頭也赤裸呈現約炮市場之殘酷，網友嫌惡廢廢子肥胖，轉身離去，受傷的廢廢子把自己充氣，一直充到爆炸。
但廢廢子坦言，收到臉譜出版的合作邀請先是害怕。因為以她過往的經驗，多數人對於她及她的作品，僅停留在性愛或約炮的標籤上。「大家好像只在意約炮或把我貼上『女權』標籤，但其實我處理的不只這樣。會覺得自己花費心力的東西沒被看見，當時是處在一個受傷的狀態。」
對她來說，性與約炮是她刻意放下的餌，想吸引讀者進到故事裡，她期待，讀者能讀到她真正在意的，關乎身體、關乎親密關係裡的困惑與不安，「但大家只想吃餌，那樣就很開心。」
但一翻劇本，廢廢子就改觀了，「這沒有只圍繞在那個餌上而已！」在還未碰面時，兩人便在《直到夜色溫柔》的故事裡一拍即合，「我看到很多除了性關係以外，可以再多書寫的細節。我知道這個劇本可以乘載更多，我想要透過這些角色去傳達一些東西。」
拿掉美麗夢幻的畫面，性和愛是什麼？
簡莉穎說，這一劇本的創作靈感，多來自她在PTT上逛同志性版所看到的故事，或是朋友的約炮經驗。在這些真實故事裡，拿掉美麗夢幻的性愛畫面，她看見了一個人渴望被喜歡、被愛及被接住的內心。
廢廢子也被接住了，尤其愛〈聽見愛〉一篇。聽障男友坐在一旁，被女友拿下助聽器，看著女友與其他女人發生關係。原以為聽障者作為關係裡的弱勢，但最後卻來了反轉⋯⋯「我以為是女生在容忍與聽障交往的不便和異樣眼光，但其實是反過來的，是男生在用自己的方式接住女生。」廢廢子直呼「美到不行」。
〈聽見愛〉讓廢廢子確定了合作心意，完成此篇的線稿，向文化部成功申請到補助。
《直到夜色溫柔》是廢廢子的第一個商業創作，回看著埋頭創作的兩年，她覺得極度痛苦，比喻道「像是被丟進漫畫補習班，要在兩年考到很好的成績。」
因為相比於《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以主角獨白為主，《直到夜色溫柔》場景為兩人至三人互動，如何將故事裡的氣氛與交流延續下去，她花費大把心力，「如果直接將對話塞進畫裡，那就沒有畫漫畫的必要。」她解釋，會透過黑色去呈現沈重感，或者線條、網點帶出氣氛。
在創作之初，廢廢子每天在臉書分享鳥山明、冨樫義博等漫畫家的紙本分格，學習揣摩分鏡的視覺動線調度。另一方面，她也大量參考A片、文藝愛情片取材，但從沒參考過A漫。
「這本談的是溫柔，我想要做的是呈現性關係以外的東西。但A漫是類型化的分類，裡頭有許多既定符號，我擔心這會讓這本作品的性關係表現有點閹割感，那個閹割感來自於我不是A漫作者，卻沿用那些符號，可能讓作品變得四不像。這個劇本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子的故事，你不會想要用BL那一種浪漫去畫這裡頭的男同志。」
《直到夜色溫柔》裡頭，兩人或三人交疊、接觸性器等性愛互動畫面，有細膩溫柔，也有直接有力，擁有日常的真實感。
廢廢子說，電影《烈火情人》是她這次創作的情慾老師，「那片好色喔」，「我在畫分鏡的時候就一直想著，怎麼畫得像那部片一樣，有點火的感覺。」
但她也笑說，後來成品似乎比較像王道漫畫。她把稿子拿給朋友看時，大家稱讚的是「肉體撞擊感很真實」。「對，我也很想呈現那種物理感，可以感覺到肉的軟硬與溫度，但點火感就有點不夠，最後變成格鬥漫畫了（笑）。」
「我不想要畫成一個獵奇的角色」
在劇本裡，簡莉穎對於角色與故事背景沒有太多著墨，直接指稱角色為「男孩」、「女孩」、「T」、「婆」、「跨性別」……。所以在改編漫畫時，兩人也針對角色設定多次討論。
廢廢子舉例〈假陽具，真心人〉，一對T婆女同志伴侶和一名長髮的男性炮友。「這篇沒有特別提到外型，但有提到張懸，我就想像是喜歡跑音樂季的聽團仔，會出現那種陰柔的長髮男，我就把那個形象放進來。」
T的形象也同樣琢磨許久，「一開始畫太辣了，比較像國外的T，但也不能是很男性化的T，因為這樣很難想像他會去跟男生當炮友，所以後來有折衷中性一點。」
而在〈又熱又痞又寂〉裡，一名侏儒與一名運動型陽光男孩，彼此幫忙打手槍、口交。侏儒的形象也多次討論，「一開始太像小孩子」，編輯雨柔在旁補充，後來有把頭改大一點。
「這真的好難畫喔。」廢廢子在一旁直呼，面對角色，她心裡有好多細膩的取捨，「我不想要畫得很刻板印象，不想要醜化他。當然他是一個可憐的角色，沒有人想跟他約炮。但刻意描繪外型，他會成為一個獵奇的角色。」
後來再想了想，廢廢子才回答這一題：「讓他不像小孩子的部分，我覺得是手耶，特別把手畫得比較粗壯一點，比例上看起來不像小孩子。」
在那個午後，侏儒難得被當作一般人看待、對待，那看起來孤單寂寞的微小身影，在與男孩的北爛對話之間，被溫暖包圍。
「你的老二是正常的嗎？」
「叫你侏儒你會生氣嗎？」
「ㄟ，你該不會姓朱吧？」
這些看似不夠誠實與貼心的問句，其實來自簡莉穎善於拿取輕重之間的平衡。「這個男生講話很哭爸（khàu-pē），差點踩到歧視的線，但偏偏在那個狀態中，對侏儒而言，沒有被對方特殊看待，兩個人因此有了一個相濡以沫的下午，那其實是很溫柔的部分。」
廢廢子也直言，好愛這一篇的台詞，雖然政治有點不正確。
講述兩位跨性別女的〈射影〉，則特別找了一位跨性別者協助調整台詞。在劇本裡，還未動手術的跨性別女談起下半身穿著，說道「總覺得是很凸，我那根就很大。」但跨性別者通常不這麼赤裸指稱陰莖，因此後來調整成「做某些動作還是看得出一點輪廓。」
性愛場面，劇本裡直接描繪場景，「跨性女2脫下裙子，露出陽具，拿起床頭的潤滑劑塗抹，跨性女2插入跨性別1」，沒有對白。但經過調整後，漫畫裡，主角先問了「我可以用陰莖嗎？」再向對方說明：「雖然滿多跨女不喜歡用陰莖做愛，但我自己是還好。」
描繪性愛裡的人與關係，是《直到夜色溫柔》不同於A漫的細膩，面對不同角色，從簡莉穎、廢廢子到編輯雨柔都極為謹慎。
一本漫畫，讓人「說不出話然後哭」
這或許也因為簡莉穎、廢廢子也都曾經歷拿不定身體與親密關係有關。
那段令簡莉穎厭惡自己身體的關係，她笑著說，離開錯誤的另一半就好了大半。如今，她樂於嘗試讓自己變美的各種方式，燙頭髮、刺青及醫美，「其實我不太知道做自己的『那個自己』到底是誰，我比較覺得那是一個過程，打造成讓自己比較舒服的形象。」
至於廢廢子，則是走上另一種療程。「我覺得跟自己的身體，很難和解，不可能和解，只能慢慢地不在意這件事情。」
提及身材與臉上的痘痘，廢廢子說：「我沒辦法接受『愛自己』這個論述，因為那很盲目。有點像把不足張揚成美好的，但反而因此顯得很在意。但我現在至少不會讓別人去傷害我，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裡不足，只有我可以討厭我自己。」
所謂的不能和解，其實是找到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我現在是慢慢不去在意了。當精神富足，做自己喜歡的事，過你舒服的生活，就會漸漸不去在意。我會去照顧我的身體，會好好煮一頓飯，好好去散步，但不會順著大眾認為的美去做健身、重訓。」廢廢子強調，這是一種「來自負面的正面」。
如同最後一篇〈睜眼之前，跳舞〉，在自己的時光宇宙，用自己的節奏，與自己共舞。
〈睜眼之前，跳舞〉在滿月月光下跳舞的設定，靈感來自於呼應第一篇〈新北耶誕城〉裡，男女主角在旅館裡約炮時，所播放的背景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而憑著熟悉，描繪而成女孩，形象似乎也呼應了《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主角廢廢子。
儘管再寂寞，簡莉穎、廢廢子希望讀者闔上《直到夜色溫柔》時，都能感受被好好接住。
私下常互相分享漫畫的兩人，在採訪結束後，閒聊了起來。
「『愛情的處男漫畫』有分享試閱第一篇。他說：『說不出話然後哭』」
「哈哈哈。太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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