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體的香港一直都在,但每個人走,都會帶走屬於自己的一些。」
編按:本文原載於港媒《立場新聞》,經作者授權後轉載於《世界走走》。2014年12月,《立場新聞》於傘運後誕生,2021年12月29日因港版國安法被迫停運:當日,《立場》六名前任及現任高層鍾沛權、吳靄儀、何韻詩、周達智、方敏生及林紹桐被捕,所有員工被遣散,本文也隨《立場》關站而消失。近日,香港作家陳慧在台灣推出新小說《弟弟》,走走重刊此篇專訪,讓讀者認識陳慧所經歷的香港與時代。
《弟弟》小說最後,是姊姊對弟弟說的一句話:「好,譚可樂,我的弟弟,既然每天都是關鍵,你就坦率而活吧。」
2019年初,香港未翻轉為新香港之際,到台北藝術大學任教不久的陳慧,完成小說《弟弟》。這件作品也是小說家的個人療傷,整理幾年間不知道如何述說的雜沓情緒。她用犀利明快的筆觸,從輕巧到沉重,從明亮到幽渺,從家庭側寫時代,既以2014年雨傘運動為背景,也層層堆疊出小島的來時路。
陳慧曾經希望,這本書能夠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小島出版,可是形勢很快變得不可能。就在故事擱筆的那年夏天,香港生出更波瀾壯闊的反送中運動,過去守持的價值急速敗壞。從大島回望,她發現小島換了一副模樣,憤怒又悲痛,也同時強烈地感到,那個有關雨傘運動的故事,一下子便過時了⋯⋯不如,作罷?
陳慧是在2021年改變想法的,立意要在台灣出版《弟弟》。那年小島有兩件事──香港《蘋果日報》和網媒《立場新聞》被迫閉關──大大打擊了她。在兩個新聞媒體苟延殘喘的日子裡,很多朋友埋頭苦幹,努力為尚有的存檔。果然,之後什麼都消失了。臉書「動態回顧」功能是最佳的日常證物,那些「目前無法查看此內容」的條目,天天提醒我們,從前隨手便能分享的,隨時可以人間蒸發。
「所以我要把它(《弟弟》)印出來。」陳慧說。因為不留下,便消失。何況《弟弟》不只是香港的故事。居台四年,陳慧看到香港經歷過的價值觀改變,有些已經在台灣發生了。
以下,是一個曾經消失的專訪,刊登過在已經消失了的傳媒上。那個專欄訪問了幾位有生命厚度的香港人,標題叫「記香港──趁還可以,我們說自己的香港故事」,一語成讖。它由兩位風高亮節的傳媒朋友策劃,有意識地抓緊最後的片羽吉光。當中一位這幾天才站上被告欄。請容許我,借這個位置遙遙向兩位致意。
在這裡留下文章,希望台灣朋友能多了解陳慧的來時路,以及她永遠也放不下的香港。
(寫於2023年1月10日)
(以下為2021年刊於《立場新聞》之原文)
作家陳慧說,說書人就是要沿門托缽,因為沒有故事是屬於一個人的。像她的《拾香記》、《弟弟》、《眾星逆行歸來》⋯⋯一字一句,一篇一章。
那末,在陳慧自己的故事裡,又是怎樣的香港和時代?
「我不太會講自己的故事。但香港有很多故事,即使爸爸媽媽的故事都比我有趣太多,問題是他們不自覺,我只能像碎片那樣撿回來。」
陳慧爸爸的人生轉折,好像都跟貪玩有關。爺爺在泰國開橡膠園,原本打算送長子回福建家鄉繼後香燈,但長子不就範,倒是終日泡在湄公河玩的二子易哄,一輛單車就騙上船,糊裏糊塗飄洋過海。長大後考上黃埔軍校,別人抗戰冒槍林彈雨,他卻跟美軍到塞班島飲可樂喫朱古力交女友。戰後重返上海,燈紅酒綠過膩後,聞說有個殖民小島更好玩,便興沖沖隨大夥兒南下。沒想到有天回不去。
而在南方的殖民小島上,另一個故事沒半點好玩。小島以西有一個更小的島叫坪洲,住着陳慧外公一家。外公經營火柴廠和灰窯廠,女兒在家唸私塾。然而,自外婆在日治期間炸死後,大小姐的養尊處優倏忽走調。外公續絃的新太太來自內地,是厲害腳色,繼女被咄咄相逼,待回神,已被丟到九龍城工廠寄居,當上繡花鞋面女工了。外公早逝,後來很多事情都看不見;太公倒活得久,但也只看到自己住進雞舍的淒涼晚景,長暮悠悠。
一邊是一輩子的「單身貴族」,貪玩到最後;一邊是傷痕纍纍的小孤女,怕對旁人目光,終日惶惶。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年紀也差一大截,但紅線還是牽上了。
陳慧1960 年生於香港,那時媽媽未滿 18 歲。她的童年回憶常常是悶──「好乸悶」(很悶)。
「那時家裡只得我一個孩子,爸媽都不懂得跟我玩。我爸雖有妻兒,但做的所有決定,都跟一個人生活沒有分別,是浪子。他給我最好的東西是空間。我媽是怕事的『僆妹』(女孩),親母早早過世,身邊也沒疼惜她的人,如何知道怎樣當媽?她最大的固執是不給我買玩具,只買書,還專挑經典,即使連環圖也是《紅樓夢》。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抑鬱⋯⋯怎麼可能沒有?」
陳慧記憶中的媽媽,迷信知識,品味精緻,常嫌粵語片粗俗,強調自己只看西片。在私塾讀過的幾年書,大概夠她讀完一份報紙,而她還有一個習慣:把精要抄在小本子上(多是陳慧用不着的練習簿),有時是食譜,有時是人生格言。那些蠅頭小字,一筆一畫安放得妥妥貼貼,像她接回來加工的晚裝手袋 ── 微小的黑珠片逐一繡到也是黑色的皮包上,窮工極態,殘害視力,但併出來的立體小花,說不出的好看。
不懂得孩童的,還有爸爸。「他很『頂癮』(有趣),一天忽然問我:『睇咁多故仔書做乜?』(看那麼多故事書幹嗎?)然後給我《讀者文摘》。」那年她七歲,正在看《兒童樂園》。
說着,連陳慧也莞爾了。分明是越級挑戰,但容我們重申:小小陳慧沒玩具。所以她乖乖坐下,翻開小書,努力把看得懂與看不懂的字通通啃下去。「我用『噒』(重加咀嚼)的,一隻隻字的『噒』,好不容易『噒』完一本,下月再來新的。」
從此,在生命低谷死不放棄的人、被苦難磨得閃閃發光的人、在關鍵時刻拯救生命的人、異想天開最終實現夢想的人⋯⋯藉着一篇篇千字文,走進小小陳慧「好乸悶」的世界,「別忘了總有飛機掉下來的倖存者故事,我讀了很驚,覺得世界很危險!」笑畢,方續:「我的世界觀跟《讀者文摘》和後來大量閱讀的翻譯小說,大概很難分得開,裡頭的西方倫理和對美好的定義,不知不覺影響很深。」
「用現代標準來看,我爸極有品味,我媽則很細膩。媽媽對我影響很大,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有一種虛榮感,曾經為看懂卜洛克(Lawrence Block,當代美國偵探小說大師)自豪,覺得該知道某些書,很希望一天可以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雖然清楚自己不是。那種虛榮,或許跟別人希望擁有一個 Prada 沒兩樣。」
爸爸媽媽神經刀式的教養,把陳慧育成愛吃書的小孩:「我人很悶,但我看了很多好故事,想了很多事情。回想起來,難怪我太早憂鬱、太快青春期。」
那年是 1967,也是陳家的轉捩點。
「那陣子,爸爸一邊跟朋友合資經營廠巴,一邊做司機開六號巴士。很多個下午,媽媽提着藤籃,帶我到尖沙嘴碼頭總站陪爸爸吃午飯,讓我在雙層巴士上跑來跑去,很悠閒。我爸一直打風流工,重點是不要耗掉他下班打麻雀的精力,他還得過摩托車業職工總會的安全駕駛獎⋯⋯」陳慧噗哧一笑:「安全駕駛,即是一點也不快。我執拾時看到他那套餐具獎品,心想:老豆,你都得㗎啦!」
大廈天台上的摩托車業職工總會,是一家人的好去處,「我們不騙自己,那時確實喜歡工會,因為臘腸好味,買校褸便宜,還會安排吃蛇羹。」但爸爸加入罷駛,不為政治,只因有工友被炸斷腿,「對於工人階級的立場,後來我比他還『左』。他只是怕死。」
那八、九個月像是漫長的暑假,每次出門,都不知道能否順利回到學校。巴士說停就停,一停兩句鐘,車上孩子樂開花,女人惱煩未買菜,售票叔叔則自覺要肩負起這些婦孺的安危,大喊:「唔好落車,前面爆炸!」
「大人不會跟你討論,也不會問你可有嚇壞。都不會。我只是定格了一些畫面,長大才知那叫『六七暴動』。」陳慧說。
家住彌敦道上,小小陳慧最愛俯伏窗邊,看傳單從天而降,老爸見了便罵:「望望望,開槍射死你呀!」一個「宵禁」的下午(才下午已「宵禁」了),路上沒一部車子,陽光格外的毒,把所有事物變成閃耀的發光體。目眩間,她看到街上穿白襯衫藍斜褲、典型勞校子弟打扮的男生,被警察截停毆打,於是驚叫:「警察打人吖!」小嘴巴立即被媽媽掩住,她繼續睜眼看,見白襯衫慢慢染成一片紅,便在大人的掌心下呢喃:「件衫污糟咗⋯⋯」
罷工後收入不繼,工會安排太太們到青山道一間機器廠賺外快,在拉下的大閘後,給毛主席像章噴油上色。媽媽拿了一袋回家,小小陳慧舉起最大一個, 竟把自己的臉都蓋過了,「哇!」的一聲驚嘆起來。她想穿小腦袋也不明白,究竟要多奇怪的人,才會做一張那樣大的臉,讓人家大搖大擺掛身上?至於給像章噴油的媽媽,所知也不多,「觀乎她以後多年來的反應,我確認,我媽識佢係老鼠(認識他才怪)!」
才幾個月光景,平素跟爸爸耍樂的那票上海朋友,一一遠走美國。媽媽特別忙,鐵鑊買完一個又一個,通通用來餞行。彼時此時,別離是兩碼子事,女人和孩子在機場哭得稀巴爛。
後來,她從媽媽的埋怨中隱約聽到,朋友提走了爸爸的錢。那兩三年間,廠巴公司沒了,長工也沒了,但爸爸瀟灑依舊,貪玩也依舊,家裡只得媽媽一人撐着。至於住的房子,則從自住變租屋,從租屋變租房,從大房變中間房再變尾房,還從尖沙嘴一路遷往城市邊陲,最後落戶荃灣。
與此同時,陳慧換了一間間學校,但依然有本事在會考取得二優三良。只是成績再好,父親也不許升學,要她到糖果廠當女工。那以後,她上過班的地方還有包裝文具公司、印染廠、食品廠、機綉廠、珠寶店⋯⋯各行各業,邊賺錢回家邊讀夜校。
惱爸爸嗎?「嬲梗嬲。年輕一無所有,唯獨有權嬲,什麼都可以嬲。但成長最重要的領悟,是明白別人從來不是自己的理由。即使老爸不讓讀書,要讀的話,難道你讀不到嗎?夜校不成嗎?攤長來讀不會嗎?重要是自己選擇,開開心心做下去。這也是我近年很深刻的:認清自己的命運,做自己的選擇。」
然後一天,她讀報看到嘉禾電影公司招人。那是嘉禾乃至整個電影圈第一次招聘見習編劇,據說起因是袁和平投訴不夠人寫劇本。廣告只刊登了1001次,錄取4人。八十年代,香港電影風華正茂,可是陳慧對編劇一竅不通,也沒有特別喜歡動作喜劇。她只道做電影不悶,何況能讓想像力馳騁,邊說故事邊賺錢,太令人高興了。因為是女孩,她比旁人多用三倍力度才終於被看到能力。但,畢竟被看到了。
「 我從小就喜歡寫故事,喜歡思考關於故事的所有東西。那是很自然的,像細路看漫畫看得多,會執起畫筆那樣,因為存進去的東西一直撐撐撐,已經撐上心口。我覺得寫故事是大說謊家俱樂部,能脫離現實的沉悶。或者我的家庭愛情事業通通不能滿足我,甚至身在其中說不出所以然,但能夠在自己的角色裡經歷,彷彿成就了某種意義。
「如果問我,從爸爸媽媽身上得到什麼。我想,得到最多的是故事。他們沒有直接給我家財,卻送給我那個時代的記憶,還有生活上的種種堅持。」陳慧說。
1996 年,陳慧第一次看到香港的滄桑。
「那一年,你有沒有感到整個城市突然浪漫?夏天,我與陳可辛談《甜蜜蜜》那戲,抬望藍天,竟是多年沒見的好看。但同一時間還有另一感受:也許來到最後了,像梅艷芳那支《夕陽之歌》?所有報紙、電台和電視台都來『香港倒後鏡』,一起懷舊⋯⋯」浪漫至極,會摻進一點荒謬的味兒,陳慧沒好氣地笑了:「人人都望倒後鏡,想點?」
但陳慧不能免俗,她也「倒後鏡」了。離開工作八年的商業電台不久,她開展看似瀟灑但毫無保障的自由工作生涯,既在報紙連載十日完小說,又接下各式活兒,盼望能養活自己。當中兩樁,跟彼時香港特別相關:一是為香港電台節目《千色教室》搜集資料,回顧殖民地的中小學教育;二是為古物古蹟辦事處整理古物,把封印地下多年的小島舊物,捧在掌心檢查。
它們彷彿聯合起來召喚陳慧,開啟一種全新眼光,回顧生於斯長於斯的家。
《千色教室》共 12 集,三四人一組用半年多搜集資料,譬如在 1978 年實施的九年免費教育。陳慧讀到學者程介明研究決策過程的論文,提及這個關乎全港孩童命運的重大改革,多年在立法局議而未決,但港督麥理浩在 1977 年突然宣布翌年上馬,一聲令下,教育界忙得人仰馬翻。多年後,前港督向程介明親證,此決定另有心思──那年他出訪歐洲談判關稅,因香港的合法勞工年齡低於國際要求,陷於失利,回來便匆匆處理童工和強迫教育兩個燙手山芋。
原來無關教育本心。「從七十年代至今,香港的教育政策邏輯依舊:只有統治者的需要。我早明白,生活大小背後都是政治,但嬲的是──你老闆!實施後你明明有這麼多年,何不回頭認真做好基本,反而把考試和學制改來改去,把細路弄得那麼慘?!」
陳慧氣上心頭,更投入了,她把研究起點一直往來處推,看到教會辦學之初遇到民間反彈、文武廟在上世紀的平民教育扮演關鍵角色、東華三院把義學正規化、政府和辦學團體形成授權外判的關係。她也看到英國人嫻熟的管治工藝,把施政目標分拆成一條條實施得到的法令;看到上海英租界示威學生被槍殺激起的漣漪,在港引發「省港大罷工」(1925-26);看到日佔時期教育近乎癱瘓,學校數目跌至雙位數⋯⋯「你不能只抽中間一塊併圖,就說香港的教育怎樣。要全盤看。」
《千色教育》最後播出什麼,她記不起了,只記得自己對於號稱「福地」的殖民小島,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覺:滄桑。
「當初英國和葡萄牙要爭奪的是澳門,香港算什麼?最出名的瀑布灣(Waterfall Bay,即今日華富邨附近)只是容易上岸的水源。樂道(Lock Road,尖沙嘴街道)又是什麼?女人們做生意,染上性病受困在此。這裡曾經只是洋人來取水和解決生理需要的地方。所謂第一期填海,是把永樂街大火(1851 年,472 間房屋遭燒毀,20多人死傷)燒毀的瓦礫木石推向附近海灘。還有鼠疫(1894 年,2000多人感染致死),也是很具象的大災難⋯⋯」
胭脂水粉通通抹淨後,她終於直視小島身上的累累傷痕。無處話淒涼。
「原來你是這樣的⋯⋯」陳慧幽幽的說:「我從認識開始愛,後來甚至覺得,『香港是福地』這話,未免太輕佻。」
完成《千色教室》後,她意外地闖進另一個考古現場──這回的歷史,伸手能觸碰。
她隨着一票香港大學藝術系畢業生,天天到古物古蹟辦事處在尖沙咀的紅磚屋(現為街坊福利會)上班。二樓擺放了一疊疊藍色膠箱,都是從屯門和馬料水發掘出來的陶瓷碎片,最遠能追溯到元宋之間。「臨時女工」的任務,就是在考古學家指引下,找回它們原本的模樣──豈不是天天奉旨做立體砌圖?陳慧哈哈笑說:「開心到呢。但也因為太開心,女生們聚在一起嘻嘻鬧鬧,被考古學家罵得很『甘』(嚴厲)。」
來自屯門的那些,特別零碎。「我很好奇,為何那些古青花瓷特別好看,卻都不完整?」
她回到書中尋答案,讀到海上絲綢之路。自秦漢起,中國商人取道海路外銷,不少從景德鎮出發,把陶瓷沿河出海運往西方國家。屯門灘岸是境內最後的補給地,所有在顛簸路上破掉的杯盤碗碟,通通就地棄置,剩下完好的繼續未完旅程。她還讀到屯門曾是屯兵重鎮,沿海居民被多次實施海禁──明朝打擊倭寇,清朝阻截明鄭(鄭成功)和海盗勢力,所以民間「片板不許下海」。
「管你正在開飯,總之一道命令,舉家北移。那時香港已經承受了某種(命運)⋯⋯無論你離首都多遠,總之就是勾結海盜。可覺得似曾相識?」陳慧嘿一聲笑了,說:「所以我覺得1841 年 1 月 26 日開埠是香港生日,那以後我們才有自己的歷史。要不,屏山出了一個狀元已經很『巴閉』(厲害)了;但那些鄉紳無論永續多少年,香港都不會變革命基地。」
像孫中山 1923 年在香港大學演說:「我之革命思想,得之於香港。」
在紅磚屋埋頭苦幹的陳慧,誠惶誠恐地把成果交給撲克臉的考古學家檢核。但最令人惶恐的不是重組,而是流散。「碎片要用水清洗才見紋路,但當中有些不是陶瓷,而是更脆弱的陶土,時間拿捏很重要。所以真能體驗幾千年的歷史,在自己手中化作紅土的感覺。」你還在消失現場不知所措嗎?考古學家沒好氣丟下一句:本來就會這樣!
有關被掩埋的歷史,重組是功德,消失是常態。
那年年底,香港經歷另一場大型消失:11 月 20 日,五級大火吞噬嘉利大廈 41 條生命。每個從直播影像目擊窗邊失救身影的人,都分到一份恐懼和椎心的無助感。
嘉利大廈裡,有陳慧看的醫生、看電影的試片室、認識的唱片公司。事發時她正好約了朋友到附近,從佐敦道碼頭緩緩走去,遠遠看到平素車水馬龍的彌敦道,竟然長出一個個帳篷,綠的啡的。她站在騷動的街上震撼良久,直至跟其他不相干的人被一一驅離。這個城市太久沒上演那樣的大場面了,她突然驚覺:我們平日仰望高樓時,從不曾認真想過裡面藏着那麼多人;也不曾好好思考,擠擁的城市若遇上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哪有轉圜餘地?
「我們安逸了幾廿年,真的沒有危機意識。」她萌生一個念頭:趁還在,寫下香港的故事。
真正動筆是在翌年,「主權移交」變作「回歸」之後。
此前一週,陳慧沒心機做任何事。她跑去看朋友拍紀錄片,遇上很多特定飛來做專題的外國記者,大家天天在蘭桂坊團團轉,碰口碰面是熟人,「咦,又開工?」好強烈的過節儀式感。
待那天終於到來,比小說家的想像更有戲劇元素──
雨點在整個晚上帶着焦慮,拿不定主意該細雨紛飛,還是滂沱而下⋯⋯
前港督彭定康肅穆地接過禮儀兵遞來的英國國旗,以不撐傘演繹政治家身段⋯⋯
彭定康家三個女兒在慕蓮夫人號上梨花帶雨,美得淒酸⋯⋯
成功過渡為特區政務司司長的陳方安生一身大紅袍,端坐主席台中央氣勢磅礡,彷彿為一齣華麗的史詩式大戲掀序幕;可惜她估中了開頭,估不到結尾⋯⋯
「還有兩個深刻畫面:我在皇后像廣場遇梁愛詩(特區首任律政司司長),她獨自提着大褸和兩大袋文件離去,那時對她印象還不錯;華叔(前香港民主黨黨鞭司徒華)帶領全體立法局議員,在立法局門前大喊 “We will be back!” 半夜,我跟朋友衝到政府合署,看皇冠徽號被摘下,然後在街上看警察換徽章。回家後看解放軍在上水入城的畫面,隱隱不安。 」
她差不多竟夜沒睡,累積了很多情緒,「有些東西會消失」的擔心非常真實。不能不提筆了。
「如果你自覺是 storyteller,你做的事情,就是沿門托缽。沒有故事是屬於一個人的,我幸運遇上這些故事,然後問,可以把你寫下來嗎?每一個時代,都該有自己的 storyteller。」
我,
連十香,
生於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
卒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拾香記》
《拾香記》裡,連家第十個女兒只活了22年。生命將盡時,她把大家庭中各人的歷史娓娓道來,逐一祝福。那些個人的悲歡離合掙扎堅持揮霍不服企盼等,組合起來,就是小島和時代的一個側面。那個側面終於 1996 年,未等到「主權移交」變成「回歸」,沒活過小說家思潮起伏的那個晚上。
「如果以現在的角度來看:『你都未去殖喎!』去殖?我從沒經歷過!」說這話的陳慧,自有氣場。
「我不會說我要『去殖』,因為我是在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而且我可以舉例告訴你:六七暴動雖然有『差佬』(警察)打工人,整個社會也有很多結構性問題像貪污和黑社會,但那以後,權力中心懂得自我修訂,包括警隊改革、廉政公署成立、制訂青年政策,還『夠膽死』辦了一個藝術節出來⋯⋯
「那便是高低。你比他差很多,就是這樣。」
《拾香記》成為陳慧生命中的一樁大事,但當時沒想過,它還會成為不少香港人生命中一本重要的書。流散後,帶它遠走彷如帶着自己的根的,該不只我一個;與孩子共讀來回憶舊時模樣的,該不只我一家。
「用那樣的小說去認識香港?不要吧,太悲哀⋯⋯」陳慧低迥。
悲哀是,教科書裡的、新聞故事裡的、博物館裡的香港故事,都不再是我們曾經認識的那個模樣了。守護回憶成為重要的事情。
因為,回憶,就是,愛。
很多年後,人們說起香港,都少不了 2003 年。說到 2003,又難免要從那枝 83 號下籤說起。2 月 2 日年初二,一身黑衣的民政事務局局長何志平(那年頭穿黑衣不怕惹罪),按習俗代表政府到車公廟為香港求籤,求得「凡事不吉」。有人說,那是車公最後一次向香港人說真話。
2 月 21 日,一場婚禮把廣州的退休教授劉劍倫和他身上的沙士病毒(SARS)一併帶進香港,入住 911的酒店房號。才一個月,在酒店住客和全港市民接力下,病毒攻陷威爾斯親王醫院和淘大花園,還坐飛機播送到全世界。3 月 27 日,全港中小學及幼兒園停課。
原來,那場疫症不只是又一個在北方被消音的恐怖傳說而已。
但再壞的開頭,也不夠為陳慧預備那年愚人節。回歸後幾年電影市道低迷,陳慧有時寫廣告有時寫電視,未有很強的危機意識。可是沙士不是省油的燈。4 月 1 日,她的工作夥伴不約而同挑在同一個下午來電:你的專欄要停了⋯⋯你的節目腰斬了⋯⋯你的通識課下個禮拜可能教不到了⋯⋯
「人生第一次,所有壞消息都是 by the phone(從電話裡)來的,一日間知道即將失去所有收入。」陳慧說。
晚上,她依約與李純恩等幾個朋友到皇后飯店吃飯,來不及訴苦,夥記便來問:「李先生收到消息沒有?我們老闆好像出事了。」傻的嗎?即使是愚人節,也不要有的沒的亂傳好不好?何況那陣子假消息滿天飛,計有「恒指大瀉」、「特首辭職」和「香港正式宣佈成為疫埠」,澄清的人忙得人仰馬翻⋯⋯
一笑置之是正常反應,只是世界從沒答應過正常。新聞說:「歌星張國榮在中環墮樓死亡,終年 46 歲。」
吃完飯,大家惘惘然,各自歸家。
同一個晚上,淘大花園有700多個住客被送離家園。接載他們到渡假村隔離的小巴一部接一部,記者送行的鎂光燈一閃又一閃。陳慧記得,那以後沒多久,電視新聞的熒幕下方新添一列資訊欄,不同大廈的名字像走馬燈轉不停。又名「疫廈」。
這場疫症終於 6 月 23 日,那天世界衛生組織正式把香港從疫區名單上除名。6 月 29 日,中央與香港簽訂據說是「中央送大禮」的新經貿安排 CEPA。陳慧不久便見識到這四個英文字母的威力──不單港產片變合拍片,連大街小巷也變臉了。
「從前我到銅鑼灣食雲吞麵,後來只能『食』伯爵錶;再然後,醉瓊樓的落單阿嬸竟然聽不懂廣東話!我拍枱問,你們還做香港人生意嗎?一個阿叔連忙說『我來我來!』」陳慧氣上心頭,但更大的是悲哀:「最慘是,他們根本不明白你嬲什麼。像在自己的城市裡,變成異鄉人。」
那年 7 月 1 日特區成立紀念日,五十萬人走出來,不是慶祝。烈日當空,維多利亞公園塞滿撐傘和揮汗的人,抗議政府擬就《基本法》第 23 條立法。那條文充斥着「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人民政府」和「竊取國家機密」等陌生用語;最貼近香港人聯想的,唯有周星馳電影《國產凌凌漆》那句:「你屈個盲嘅偷睇國家機密,做人都要有良心至得㗎!」
自1989 年 6 月 4 日後,香港很久沒發出過那樣的怒吼了。
陳慧知道。回歸前她是商業電台的節目監製,負責諷刺時弊的長壽廣播劇《18 樓 C 座》,差不多有九年,日復日摸着城市的脈搏來創作。
「工作很緊張。每天中午節目出街後收聽所有整點新聞和看剪報,待傍晚看完電視新聞,便與編劇鄧高叔討論劇本。我度橋他寫稿,翌日早上八時回到商台,他的傳真稿已到。鄧高叔是節目靈魂,從前寫邵氏的戲,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譬如故事怎來?人物反應要準。人物如何反應?角色設定好,反應都在裡頭了。像周老闆和祥嫂,就是前人開山劈石留下的好角色。」
嘻笑怒罵背後,節目始終守持一種微妙的平衡。「鄧高叔有一個說法:各打五十大板。像周老闆常說的:『佢係唔啱,不過你咁講都係唔好』、『你好聲好氣同人講嘛』。你可以叫這做『和稀泥』(折中、妥協),但它確實是長久以來的香港價值。」
天天《18 樓 C 座》的那些年,陳慧記得香港人心躁動,但那時能夠震動社會神經的,始終是民生,像樓價急升、水費加價,公屋建築出問題⋯⋯ 所以 2003 年,竟有那麼多人上街反對 23 條立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包括預計約十萬人參與的主辦單位民間人權陣線。
「真猜不到那麼多香港人會為『形而上』的東西走出來──那是為民主、為制度、反 23 條呀!」陳慧這樣理解:社會問題就像一個個破洞,如果修補得快,才沒人閒得去尋根究柢;可是政府不作為太久,破洞愈弄愈多,譬如不提起當沒事的「八萬五建屋計劃」。大家認真起來探究,終於發現許許多多的小破洞底下,原來藏著一個荒謬的「大咕窿」。根本是挖掘方式出問題。
「人們赤裸裸地看到政治影響生活、問題的背後是制度。」
那以後,直至失去之前,遊行是香港人的日常。假日下午,港島北的主要車道上,總要分出一條行車線給走路的人,有老中青有 BB 車有輪椅有口號有直幡有秩序有雪糕⋯⋯說到這,陳慧認真地趨前詢問:「你也覺得好乸攰嗎?有一段日子差不多每個假日上街,大家都問何不能好好休息、偏要日曬雨淋行去中聯辦?」問完又自答:「但是被辜負了那麼多,意難平。」
走出來的人一次比一次多。2012 年 6 月 10 日,二萬五千人要求中國徹查八九民運異見人士李旺陽的「自殺」事件。2012 年 7 月 29 日,九萬人要求撤回被指「洗腦」的「德育及國民教育科」。2013 年 10 月 20 日,十二萬人抗議港府換發「免費電視牌照」時疑黑箱作業⋯⋯
「每件事都帶來一堆情緒,但當政者沒想過認真處理。」還有從回歸前已在討論、一匹布那麼長的政制爭議。
2013 年,戴耀廷、陳健民和朱耀明牧師籌備「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行動,以非暴力的公民抗命方式,爭取行政長官和立法會「真普選」。4 月 28 日,佔中秘書處成立,記者會除了牽頭的「佔中三子」,還有十個來自不同界別、決志參與的「佔中十死士」。大家驚訝地發現,陳慧竟在其中。
她從說書人變成新聞裡的人,以另一種身分介入漩渦中的城市。
「那樣走出來,說穿了是陰差陽錯⋯⋯」陳慧謹慎地說完「陰差陽錯」四字後,繼續先前的坦率:「但我信一件事:無論個人抑或家庭、團體甚至社會,要做的東西總得有人做。即是說,地下髒了,不要等別人來抹。如果覺得事情應該那樣發生,自己做就好。」
可惜現實不是電影,所有劇本都只能是良好意願。即使信念書發佈了、商討日做足三次、德高望重的長者們毅行了七天、初選和預演在萬難中完成、戴耀廷在台上嘶喊啟動⋯⋯可是,「佔領中環」所爭取的並沒到來,甚至「佔領中環」本身也不曾發生。真正被啟動了的,是「雨傘運動」。
2014 年 9 月 28 日下午,夏慤道上瀰漫的催淚氣,催生了朵朵雨傘花。
「我看到無名無姓的人,做了很多我會說是『俠』的東西。有人搭出自修室、有人建木頭通道讓人跨過車道上的路壆。一天下大雨,卡板一車車的送來,把所有帳篷都墊高了。都是無聲無息的,很快就完成了,現在我甚至想不起當中任何一個人的模樣⋯⋯」
雨傘運動開始後不久,陳慧從佔中三子身旁慢慢走開,她看到的是──咦,原來你們不懂大家為何走出馬路?大家可不是因為答應了佔中才走出來啊!10 月 10 日,她與何式凝、舒琪、黃耀明和何韻詩等組成「文化監暴」(文化界監察暴力行動組),號召不同界別發聲,守護和平抗爭的年輕人。然而,當她以為自己跟年輕人站一線,一不留神卻發現──咦,原來我是你們口中的「左膠」?原來「愛與和平」也有問題⋯⋯?
「老實講,2014 年我也曾經抗拒『本土』;咩『本土』啫?香港行『一國兩制』,你別亂來。2015 年我『撓埋手』看梁天琦;咩料?哪來的?想怎樣?可是到 2016 年,連我也頂不住那四個字(和平佔中)了;我們當然是『本土』,為什麼不?抗爭者哪算暴力?到了去年:你們要還手啊!不然走不了!⋯⋯
「叫『發現』也好、『覺醒』也好,幾年後回看,那段日子原來是一種過程。」
當中有亢奮有墜落、有不斷推陳出新的痛苦認知、有反反覆覆的希望和失望,更有分裂分裂分裂和更多分裂⋯⋯無論誰個,都分到專屬自己的一份孤單與無力感。
陳慧愈來愈消沉。
祝好求求你,不要譏諷力量微小的人。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再也無法愛你。
黃色的世界又再分裂。
分裂同時傾斜,我從立足之地一直滾落,跌到裂縫中去。
沒人拉住我。
──《眾星逆行歸來》
待至 2016 年大年初一,旺角那場因魚蛋之名的大型騷動和警民衝突後,她強烈地感到:自己跟不上了。
「我清楚知道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跟他們走吧⋯⋯但我跟不上,太多東西無力理解。對於香港接下來該怎樣走,我毫無概念。我的政治學和社會學知識太貧乏了,有太多書要看,想放逐自己。
「我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已經冇用;不是還有沒有作為,而是很乾脆的冇用。不是晦氣話。」她呼出一口煙,續:「我都係扯罷啦⋯⋯要用『扯』(離開)字才傳神。」
2018 年,陳慧接受台灣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的教職,真的「扯」了。
她後來才知道,出發時自以為放長假的「扯」,跟後來彷彿回不去了的離散,端的是兩回事。
與陳慧相約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的藝大咖啡館,我早到。初櫻、蔓藤、草地、池塘、鐘鼓樓、紅磚灰牆、低調但耐看的建築、飄到教學樓外的樂聲⋯⋯不禁給她發訊息:「你呢度靚到一個點,簡直無法專心工作。」
「係㗎」,她的回覆夾了一個微笑同時滴汗的 emoji,一言難盡。2018年,她成為這裡的電影創作學系客座副教授。
在後雨傘的消沉裡,陳慧有時會來台灣放短假,到華山光點看戲,在小巷找能點煙的咖啡室看書寫稿,最重要是喘息。後來北藝大來了工作機會,「我第一個念頭是,如果早十年就好了,那時什麼都不用顧慮。但接下來想,十年後若再遇上,我也會這樣希望嗎?起行吧!反正只自己一人,又到了這個年紀,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陳慧在 8 月 1 日起錨,開始時像從灣仔搬到沙田:是遠了點,但隨時可以回去。頭兩年,她確實每隔一兩個月便跳上飛機,回藝術發展局開會,跟親友見面。只是沒想到,這樣在時間軸上跳躍前進地相見,像極電影的跳接鏡頭,竟令香港的急速墜落顯得更戲劇化,格外叫人難受。
「我知道香港一直在變,但如此密集地跳躍着看,感到消化不良,好心酸──點解你變得咁快?做乜搞到自己咁呀?唔好啦⋯⋯」彷彿梁朝偉在《重慶森林》對毛巾和肥皂苦口婆心。
稍頓,陳慧續:「感覺很強烈,卻不能說,怕別人覺得自己才離開便嫌棄,連我也這樣詰問自己。當時我未懂得釐清感受,只能形容,那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612,616,701,721,805,831,1010,1112,1116⋯⋯她在每個日子記住一件事,告別一塊美好,納來更多顛覆。
2019 年底,人在灣仔,夜歸。朋友們紛紛警惕說香港不同了,但陳慧向來是夜貓子,又在熟悉的老家,心想怕什麼?然而,暗街獨行,前面冒出警察,她赫然心驚。像啟動了某種求生本能,她裝作鎮定走過去,努力令神情看似一個藍絲大媽。
「原來我驚,但我嬲我驚。」說時有恨。
「我接受不到自己的情緒。那種抑鬱同時無力抑鬱、恐懼同時憎恨恐懼的感覺,很真實⋯⋯我想不單是我,是很多香港人。當有人不為私利、更不是為着自己的錯誤而入牢,旁觀的還怎樣訴說自己的無力?」
半夜,舜伯弄醒我,跟我說,你記住,祝好縱使有錯,她做的事情並非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從前,這就是俠,偏偏如今無俠亦無情。
──《眾星逆行歸來》
從去年到今年,從反送中運動到港版《國安法》,DQ議員、閹割新聞、瘋狂起訴,整治專業,事情的惡來到新層次。「什麼叫破壞?那是摧毀了一種質素──它不是有形的東西,而是做事的標準、對事的看法、對人的態度、專業⋯⋯人性。這是我最大的憤怒。」
她對自己的微妙情緒也發展出新察知,「旁觀一切腐爛,連帶自己的心地也會出問題。像李偲傿死,大家第一時間請出『小鳳姐』,十年前怎會想像自己成為那樣的人?又像運動口號,從下台到下地獄到死全家,面不改容⋯⋯我認自己在這事上很『左膠』,喊不出口,但我憎恨當權者:你們自己變差就好,但你們的作為,令香港人都變差了。」
後來運動出現了一句話:「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當中夾附廣東粗口,有說是年輕人詞拙,但半輩子與文字打交道的陳慧不同意,「我見識過真正的詞拙,那是回歸後兩年,香港廣告質素直線下滑,後來所有飲品廣告只剩一個『爽』字。現在的後生仔不是不夠字用,他們只是有很大的情緒。」
陳慧的情緒,陳慧用小說來治療。
我在河岸上看著洪水滔滔,深深的哀傷悲慟漫過心頭,好像沖走的,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部份。
──《眾星逆行歸來》
《眾星逆行歸來》去年底在香港文學季發表。她在 7 月 11 日開筆,到 9 月 18 日收筆,期間──
香港確診新冠肺炎個案的單日數字達 173 宗高峰、58 萬人在民主派民間初選投票、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香港自治法案》、「限聚令」收緊至二人、已報名參選立法會的楊岳橋等被裁定提名無效、林鄭月娥引《緊急法》押後立法會選舉一年、男子在電單車上懸「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旗幟被起訴、李卓人等因六四集會被控「未經批准集結」、二百警員搜查壹傳媒大樓、拘捕創辦人黎智英、林卓廷被指在 721 元朗襲擊事件涉暴動罪、教育局要求教科書刪除香港實施三權分立的內容、在海上被捕的十二港人被指「企圖將香港從中國分裂出去」⋯⋯
才 70 日。
才他媽的 70 日。
我們在崩塌的日常中守住人的正常。
過去我對「正常」二字沒想得太多,現在才明白,原來正常,就是正直與常識。
──《眾星逆行歸來》
「寫的時候有很多情緒⋯⋯但我不想只說去年,最想呈現的,是沉積。譬如你問郭乃弘牧師,他會從高山會議說起,層層疊疊。有些人老早就在。很多事情互為影響。
「文學季以『離留』為題,有趣是沒把我放在『離開』那邊,反而是『回來』。現在,『歸來』對我的意義確實很不一樣。不是被迫着認同的那種回歸。很多同輩人理直氣壯地說:大陸一早收回香港,你們搞這麼多做什麼?他們真的完全回歸了,我卻至今未回。但也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很唏噓的那種回歸⋯⋯
「我的『歸來』是:你返來了。它是過程,令一些人發現甚至覺悟,原來自己那樣在乎香港、原來我有這樣的身分、原來我要做這些事。記得《星球大戰》嗎?開場的字體和音樂好勁,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就是那種感覺,像神話人物出場,浩浩蕩蕩,波瀾壯濶,願榮光歸香港。我要在小說裡寫一個華麗的回歸,因為我們值得⋯⋯
「我想要的、會有的,是那樣。」
她兀然靜了,我們各自捧杯,專心嚐着味蕾上的澀。
「從來創作都是治療,即是先治療自己。」說着,她哈哈笑了:「你們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作罷!」
雨傘後,陳慧用《弟弟》治療抑鬱,提醒自己活好每一天,最後一句是:「好,譚可樂,我的弟弟,既然每天都是關鍵,你就坦率而活吧。」反送中運動後,她用《眾星逆行歸來》梳理現實中的種種意難平,通篇像密碼,彷彿鐵了心只要給香港人看懂。書中的「我們」,最後決定生一個孩子。
「有什麼比生小孩更能表達他們(兩個主角)的勇敢?願意相信自己能在這個地方養育下一代,那是有付出才做得到的事,背後是生命力和盼望。我把所有祝福送給那樣的人。」
孩子大概要在漫漫長夜裡長大。為他點一盞燈吧。
孩子長大後,會生下他們的孩子,到時候,黑夜或許仍沒有過去,那就教他們如何為自己的孩子照亮黑暗。
黑夜沒有過去,就繼續將燈點上,直至黎明來到。
──《眾星逆行歸來》
偶爾,陳慧在臉書分享台北的夜空,有時是北藝大早出的初月,有時是夜歸六條通遇上的圓圓月光。
「香港永遠被大廈包圍着,勉強找到小塊天空,可是一下子就天黑了。在台北街上,即使太陽早早下山,還有半句鐘才慢慢暗下來,真是一個有暮色的城市。我喜歡那樣的黃昏,彷彿歲月悠長。」
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在喜歡的這個城市,安頓下來?「但我想,我永遠無法 settle。即使中了樂透,即使買到有陽台的家,即使那陽台望得到大安森林公園。什麼是 settle?怎樣才能 settle?不懂就是不懂。」
三年過去,有關身處台灣,變成很不一樣的事。它不再是陳慧曾經以為的,「像從灣仔搬到沙田」或者「人生最昂貴的一次搬家」而已。
「後來的事,令人措手不及,像大家的經歷。只能說,我沒想過自己從此不住灣仔。如果有人竟然讚我有『先見之明』,我甚至不想跟他說話。」同一時間,她在台灣遇上很多不如意,「丟給你可能捱不過,但我捱得過,因為是我的命,度身訂造給我的。」
一個人,兩條命。在學生眼中,陳慧是編劇老師,會看作業理解他們筆下的台灣,嘗試給有用的建議。至於晚上看香港直播到天光、永續黑眼圈、有時莫名激動、這一輩子都背負傷痕的那個陳慧,她說,學生無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我有些厭倦人們問我可會掛念香港」,說時一臉不好惹:「廢話!」
「無論你今日在哪裡生活,試圖壓下又好、什麼都好,總會在某些時刻感到,原來你那樣着緊、那樣心痛。作為主體的香港一直都在,但每個人走,都會帶走屬於自己的一些。」
書寫於陳慧,虛構是為了回應現實,否則便失去意義。香港是她離不開的現實,即使肉身離開了,即使旁觀墜落,心痛得不懂回應,「有時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但我要記住我嬲,記住所有感覺。總有一日,我會知道怎樣講,然後清清楚楚地講出來。這很重要。」
「即使看得辛苦,不想看,但你還可以做什麼?記住囉!這是我們的責任,尤其是還可以自由地說話的那些人。」陳慧說。
不要適應。不要習慣。
縱使被欺凌被踐踏被扭曲被誣蔑,要知道這就是扭曲的世代守護真相的代價。
而這是我的命。我為我的命驕傲,這是一道只有我才能走過去的門,這道門只為我打開,也只有我能將它關上。
要在不正常的世界裡奮力當正常的人,就算筋疲力竭,粉身碎骨。
──《眾星逆行歸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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