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選凝：《黑暗榮耀》不只是復仇爽劇，也演出校園暴力受害者的不可能逆襲

《黑暗榮耀》的動人之處，是用復仇這種方式反轉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難以撼動的權力關係。

宋慧喬主演的《黑暗榮耀》在Netflix甫一上線，就成為今年開年的現象級爆款韓劇，一舉拿下台灣、香港、馬來西亞、泰國等多地收視冠軍，在中國豆瓣網站也登上「一週全球口碑劇集榜」榜首，評分更高達8.9分。

有評論說「不建議在工作日打開《黑暗榮耀》」，因為只要一開始看，就完全停不下來。該劇的第一集非常殘酷黑暗。女主角文同珢高中時遭遇校園暴力，去警局報警卻被有錢有勢的加害者變本加厲報復，全身被電捲棒燙到血肉模糊。觀眾目睹女主角求助無門時很難不感到憤怒，尤其看到從社會到學校到家人都沒給她任何保護與支持，也能從心理上接受她決心展開的復仇計劃。

整套劇是基於校園暴力背景的女性復仇故事，但由擅長寫浪漫愛情的金銀淑擔任編劇，所以也有愛情線。有觀眾認為劇中「復仇女＋財閥老公＋奶狗助力」的人物設定是標準的爽劇配方，但這套劇能紅遍全網，就說明它不僅僅提供了爽劇的滿足感。

「我想透過文同珢這個角色告訴他們，你們沒有錯」

《黑暗榮耀》的成功在於演員、類型、議題這三方面的結合。

首先，最吸睛的亮點當然是女主角。

該劇被稱為宋慧喬轉型之作，她這次變身為復仇女神。其實以「復仇」為目標的「大女主」，幾乎是韓劇裏一線女星人人都要挑戰一次的角色。像李英愛從國民女神大長今轉型為朴贊郁電影裏「親切的金子」拿下了青龍獎影后。全智賢生完二胎復出拍的《屍戰朝鮮：雅信傳》，也是背負血海深仇。

宋慧喬形象溫婉，而她演的文同珢極其悲慘。劇中這位「大女主」的復仇之路漫長又縝密，甚至還很勵志──高中退學的工廠女工先是苦讀考上大學，再當上老師，再攢夠錢去跟蹤調查仇人⋯⋯步步為營的復仇是文同珢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宋慧喬詮釋這個角色的方式則是不動聲色，仇恨早已內化，所以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劇中有一場戲需要脫掉外衣、展露文同珢營養不良骨瘦如柴的身體，宋慧喬為此還吃了兩個月魔芋飯減肥。

演員方面另一個重要加分之處是：主角在成年前後，氣質統一令人信服。

文同珢和反派朴涎鎮的少女版，戲份雖然不多，但對後來的劇情發展至關重要。曾在《寄生上流》裏飾演有錢人家小姐的鄭知蘇，這次把出身底層的少女文同珢演得也很到位。而辛叡恩則將明麗又充滿惡意的少女朴涎鎮演繹得入木三分，和成年版一樣可惡。

從類型上看，《黑暗榮耀》是「大女主」復仇劇加愛情劇。復仇題材很適合進行類型混搭，比如很多觀眾看該劇時會想到同樣以校園暴力為背景的《豬玀之王》，就是復仇劇加懸疑劇。不過相比男性復仇所訴諸的高血腥值，女性對女性的復仇，就有了更多細膩發揮空間。

文同珢希望朴涎鎮的凋零過程拖得越長越好，她並不想要那種手起刀落的復仇。用她的話說「我的整個世界都是妳」──處心積慮計畫了二十年，她希望的是摧毀朴涎鎮的一切，讓其失去身邊每一個人。而這個過程裏當然可以加入各種愛情線助攻。但如果說這是個復仇爽劇，倒不是因為富家子弟和人夫都愛上了女主角，而是現實中，文同珢個人的「逆襲」很難實現。

《黑暗榮耀》的劇照。（Netflix官方Facebook）

《虹膜》的評論認為：《黑暗榮耀》這個故事的真正主題是「融入」而不是「復仇」；因為當年五個霸凌文同珢的元凶，成年後和她重遇時，無一例外都認可了文同珢在某種程度上已和自己處於了對等的地位。「施害者承認了受害者的努力，受害者欽慕於施害者的權力，表面上旗幟鮮明的對立難以掩蓋底層邏輯的相互認同，這才是韓劇『復仇』的真正含義。」

雖然這種觀點我不認同，但的確文同珢的「努力」，才是她能復仇的關鍵。就像豆瓣上一條高讚短評所說：「考試和學習真是東亞底層最後的救命稻草。」

文同珢要脫離底層，必須先變成大學生，再拼命當家教賺錢，買車、買好衣服、租下朴涎鎮家對面的公寓、雇人幫自己跟蹤⋯⋯劇中對她實現「逆襲」的這整個過程只是一帶而過，畢竟主角自帶外掛，等於初始設定就幫她完成了最困難的「重生」部分。

被加害者鄙夷為「社會弱勢」的底層女生，憑藉個人努力順利完成階層上升，這件事本身就充滿夢幻感，但又讓觀眾感覺舒適。在此意義上，的確《黑暗榮耀》有爽劇的調性，它的劇作配方不新穎，依然是典型的「大女主」模式。

而更重要的是：成為大女主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有一天能夠不卑不亢站在加害者面前，讓對方也體會到恐懼甚至無助的滋味。《黑暗榮耀》真正動人之處，不是受害者欽慕或認同加害階層的權力，而是用復仇這種方式，去反轉加害者與受害者、強勢上層與弱勢底層之間難以撼動的權力關係。

文同珢高中被暴力虐待到申請退學時，她的老師居然反問「所以你就完全沒有錯嗎？」編劇金銀淑在《黑暗榮耀》的發布會上說：暴力受害者聽到最多的話就是：所以你毫無錯誤嗎？「而我寫了16集，就是想透過文同珢這個角色剛硬地告訴他們，你們沒有錯。」

文同珢其實是代替了許許多多受害者帥氣發聲。她最終能勇敢走到曾毀掉她人生的加害者面前，柔中帶剛地威脅恫嚇對方──而那些話，是無數遭遇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敢或者沒機會對加害者講出口的。由她在劇中講出時，觀眾感到很痛快。

所以大女主模式的「爽劇」，可以不只是完成階層逆襲或者談情說愛。該劇的主旨是：弱者終有一天會變成強者，讓曾傷害自己的惡人活得心驚膽戰。至少第一季裏，女主角雖然復仇的成果有限，但氣場一直很在線，也沒忙於戀愛，不知第二季是否能延續這種基調，更加專心復仇。

《黑暗榮耀》的劇照。（Netflix官方Facebook）

不被看見也沒能逆襲的更多人

作為一部「議題導向」的劇集，《黑暗榮耀》的劇作背景是南韓的校園暴力問題。校園暴力背後又會牽動階層差距、未成年犯罪、原生家庭、私刑正義以及司法系統庇護富人等一系列社會議題。文同珢走上私力救濟之路，正因在她的高中時期，她所面對的整個社會系統都在保護加害者。那這種情況在今天的南韓有多大改變呢？

雖然根據2021年韓國教育部的統計，只有約1.1%的學生曾遭受校園暴力，但這個比例恐怕與真實數字大有出入。坊間就有數據顯示，韓國每四位成年人裏就有一人學生時期曾是受暴者。尤其韓國2020年的學生自殺人數又創新高（148人），但官方調查報告裏卻鮮少出現因校園暴力而輕生的個案。2016年至2020年間，有35.9%的韓國自殺學生被註記為「未詳」──大概就像《黑暗榮耀》裏那個死因不明的女生一樣。

校園暴力事件太常出現在南韓的新聞版面，所以也成為韓國影視作品裏的常見題材，且「私刑」也不少見。電影《非法復仇》和韓劇《豬玀之王》都是採用私刑復仇，即使基調輕鬆走喜劇路線的《憤怒的媽媽》，內在邏輯也是「以暴制暴」才能解決問題。

私刑被視為合理，是因為正常的制度手段無法為受害者伸張正義，文同珢這種走投無路的角色，在韓劇韓影中一次次出現，本身就相當悲哀。

《黑暗榮耀》和《豬玀之王》其實都在展現：出生在窮人家庭，就只能承受被欺凌的命運。社會階層的低下，就是被人欺負的理由。對富裕家庭出身的加害者而言，受害者只是他們那個人生階段的玩具而已，長大之後也毫無悔意。而加害者的父母通常也不會有任何歉意，朴涎鎮的母親只是怪她連個窮丫頭都搞不定。

儘管韓國國會2003年就通過了《學校暴力預防與對策相關法》，但似乎一直成效不彰。2021年韓國教育部公佈的學暴調查後續處置結果裏，96%的案件都不了了之，最後真正接受警方調查的學生少之又少。窮困家庭的監護人像文同珢媽媽那樣收錢簽下和解書的案例，恐怕相當普遍。

《黑暗榮耀》的劇照。（Netflix官方Facebook）

《黑暗榮耀》用充分擊中觀眾痛點的方式，再度揭開韓國校園的殘酷。但其實真正殘酷的，是韓國社會。文同珢全身的燙傷，讓我想到曾有台灣作家這樣寫韓國：「這裡是即便你做了滿滿的心理準備，依舊會讓你遍體鱗傷的國家。」校園暴力並不是偶發現象，而是系統性的階層壓迫和叢林法則在學校這個小型社會裏的展演。

一無所有被逼到絕境的社會弱勢，面對極端的校園暴力，有人抑鬱崩潰甚至選擇自殺，有人像文同珢這樣臥薪嘗膽決心為自己討回公道。但不被看見也沒能實現逆襲的更多人，很可能會繼續留在底層，完成階級複製；而他們的子女未來也更有機會面對學暴的威脅。

霸凌的本質是社會的不公。即使金銀淑這樣出色的編劇，面對如此沉重的系統性社會議題，也只能站在受害者的立場寫一部「爽劇」。而作為觀眾，既想看到喬妹在第二季復仇成功，又希望她不要因為「以暴制暴」受到傷害的心情，實在是很矛盾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