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把這些人的很多面向表現出來,不要被片面理解或誤解。」
金其琪出版新書《流離之書》,裡頭集結她過去七年在中國、香港和台灣三地所做的報導文集。在西門町獨立書店「飛地」舉辦的新書分享會〈流離的人,會在哪裡、和誰相聚?〉,與談人包括為《流離之書》寫推薦序的飛地書店創辦人張潔平,以及今年剛辭退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職返台的人類學者陳如珍。
書名使用「流離」(drifting)一詞,金其琪說,是有意識地與過去常見的相關字詞拉開距離,為這本書裡頭的不同族群、時空找到一個共通點,同時也能為這些報導對象,留有更多可能性的想像。
《流離之書》的編排不以報導主題或國家作為分類依據,而是藉由本次出書的機會,金其琪重新回顧、理解過去所寫文章裡的內容意義,再抓出重點,以「土地」、「陣痛」、「扎根」和「微塵」分成四個章節。
第一章「土地」,講的是在自己土地上流浪的人,所流離不只是人,也包括物和文化;第二章「陣痛」,則是關於跨越邊界後,遇到碰撞衝突的痛苦;第三章「扎根」,則聚焦流離之後,想辦法扎根,創造新生活的故事;第四章「微塵」,則呼應大世代的變動,包括疫情、戰爭,在變動難以預測的世界裡,死亡怎麼被看待、對待。
以下為本場講座紀錄。
金其琪=金 陳如珍=陳 張潔平=張
金:我18歲之前都在浙江,後來到北京念大學,再到香港念研究所、做記者,再來台灣念博士班。我只有做過《端傳媒》、《明報周刊》兩間傳媒記者,之後都是自由撰稿。
我有一個達悟語的名字Si Mivilang,因為我一開始是研究蘭嶼的,「si」是還沒有生小孩的意思,Mivilang指的是我還在唸書。總之是我還小的意思。
想先介紹《流離之書》的封面到一系列主視覺,包括買書會拿到明信片,都是一位流離之人的設計,他是我在台灣認識的香港人。某年中秋聚會,因為我們都不是台灣人,中秋節沒有地方去,這些無法回家的人到我家聚會。我看到他的畫作,就覺得他應該很能明白我的感受,後來他讀我的書就畫了這些,這是很神奇的共鳴,在文字與繪畫之間。
書裡的這些文章是我從2015年開始做記者,到去(2021)年為止寫過的文章,我作為自己的編輯,重新回看自己以前的文章,再重新分類挑選,也在重新理解當初寫的時候,可能沒有意識到的東西。
之所以用流離把文章串起來,之前幾場新書分享也有人問過或討論過:「為什麼你不用『移民』、『離散』或『流亡者』之類的?」上一場對談者蘇美智,她就認為流離是比較詩意的詞,好像有刻意拉開既定一些詞彙的距離。但對我自己來說,它是唯一個可以在很不同族群、時空當中,都讓人看到共通點的詞語,這本書其實沒有英文書名,但如果是英文的話,我也想過很多可能性,最後覺得它是「drifting」,香港前幾年有一個電影叫《濁水漂流》,英文片名也是Drifting。
金:我摘錄了如珍、潔平兩位幫我寫的推薦語。跟如珍的認識,是在我離開香港前最後一篇報導,那篇文章是寫香港中環有一個地方叫「環球大廈」,它裡面分成兩個區塊,一到三樓是菲律賓籍移工的商場,聚集消費,如珍剛好那時候在研究菲傭選美,他還是菲傭選美的評審,所以我們的田野是連在一起的,報導的人是同一群,通常菲傭會在我的田野裡買完東西,再去他的田野裡面坐下來吃。
那是在我還沒成為人類學者時,第一次跟人類學家一起工作,我覺得那次的感受,多過於我採訪她,像是在一起做田野,感覺很奇妙。後來我來台灣念人類學,推薦信也是請如珍寫的。
「在《流離之書》中,記者金其琪寫失根的迷茫、脆弱群體的掙扎和人的韌性。報導的對象從香港的菲律賓移工、收集明清古宅的中國商人、在蘭嶼扎根的達悟族語推手,到記錄生死遺言的香港中老年志工。
對象與議題的多元,更展現出人的處境的共通性。不論多艱難也要記錄;不論差異多大,對話也有意義。在中港台之間遷徙的其琪,透過說故事和追根究底的精神,寫下自己的不服輸。隨著她的文字,我們流離卻不失所。」──陳如珍,人類學家。節錄自《流離之書》。
我其實對一些部分蠻好奇的,等下想跟如珍討論的,像是,什麼是脆弱群體?掙扎和任性?還有不服輸?我也好奇,她五年前在推薦信上寫的我,而推薦與是她今年寫的我,然後她今天又出現在這裡,也看了我的書,我不知道她對於流離還有我的理解,是不是有什麼變化。
陳:我有一點糾結在「流離」是什麼這件事情上。前兩天晚上,與其琪在這裡討論及準備今天要講什麼,我原本的理解跟這本書不太一樣,本來想的是離散,但其琪想的是流離。我跟琪琪說,若是你這樣定義的話,我沒有流離經驗:我是台灣人去美國念書,在中國做田野,在香港生活、做研究,現在回到台灣,我在每一個階段,都有很好的根在那個地方,所以沒有覺得drifting。
但是其琪會,用林生祥的話就是被一隻惡狗追著跑,那到底我有沒有被追著跑?後來想一想我也是有的,drifting流離,是失去一個身份,但離散是一個身份的創造,因為一群人都離開了,所以你們共同享有離散的身份,那是一個無家(homeless)的身份,而流離比較個人,它比較像是失去身份,一個你不知道你是誰的狀態。
那在這樣的狀態呢,我回台灣三、四個月了,經常有人問我習不習慣。剛開始很難回答,因為你是回家,很難回答回家我不習慣,但其實我是很不習慣的,最近有比較習慣了,是我比較習慣了才發現我本來是不習慣的,我反而是回到台灣才明白「流離」。
過去三年在香港的生活,心理上是非常困難的,我已經撐到我可以撐到的最後一刻,在那段時間,有非常親近的人經歷被捕、被起訴、被判刑,在那過程裡,有一種走在路上都有點不能隨便抬起頭、我即將是犯罪者的感覺。好像你一直小心翼翼做一個好人,但為什麼會成為一個罪犯?雖然不是我,但覺得很貼近。這種感覺是,我一輩子都是一個普通人、正常人,忽然間進到一個不正常的邊界,那是我感受到的流離。
另外一個流離的感覺是,我一直都是老師,回到台灣之後我決定離開學術圈,不再是一個老師,我發現我還沒有適應不再是一個老師的身份,這也是一個尋找的過程。
後來我就明白,為什麼這是一本《流離之書》。我是明白自己的流離,才知道其琪的流離,她有一種堅定在尋找她自己的身份,始終非常堅定她是誰的那個東西。如果你不是流離之人,你就不需要尋找這個東西。我自己最想跟其琪說的是推薦序最後一句「流離卻不失所」,她始終在尋找,還沒有框架限住自己的身份,但不表示她很不安,這是我在其琪身上看到的特性。
其實我們見面的機會不是這麼多,但網路上常常打情罵俏,在網路上是非常熟悉、很親近的。但我感覺她本人有一點距離感,可能因為人類學家的本性,我就會想去分析他,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其琪是包裹在一層殼之下的,殼是這麼的堅毅,我作為一個人類學家,東敲西敲也不一定可以敲得出來,這件事跟她的流離身份是有相關的。
但前幾天,我又有一個不同的感受,我們坐在這裡講話,她就像現在這樣坐在我的右邊,我看著她的側面,覺得金其琪好像某一個部分跟自己和解了,某個部分變得柔軟了,並不是因為他現在不戴眼鏡或髮型改變,也許因為他寫了這本書吧。
金:至於我跟潔平的認識,是我就讀香港中文大學新聞所時,我們有一堂課叫feature writing,老師要我們隨便去訪問一個人,寫大約1600字,但決定要訪問張潔平,因為我想知道在香港做記者、但你又不是香港人的感覺,我有沒有可能去走這條路。我寫了6000字,老師給我很低的分數,因為這篇塞不進報紙的一格裡頭。
後來潔平問我要不要到《端傳媒》實習,我印象中第一次去端傳媒,電梯很高的寫字樓裡,全是玻璃窗戶,沒有任何logo,但進去之後對我人生產生很大的影響。一開始潔平就是我的編輯,也是我剛開始的寫作老師,離開端傳媒之後,我們聯繫也沒有斷,所以一些無法歸類的題目,潔平說就會想到我。我也蠻好奇這是為什麼?
接下來,也是每一場都會討論的,因為這本書的編輯德齡把這句話放在書腰上,就是混沌跟清楚的關係,為什麼我會已經不想追求寫得清楚,反而想要寫得混沌,我覺得潔平是有一些共鳴,才會在推薦序中把這個摘出來。
「遇到這樣的寫作者,是作為一位編輯的幸運,也是讀者的幸運。我並不是在說,如果不讀這本書,你可能會錯過一些什麼。沒有的。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與世界要去還原,其琪書裡寫到的故事,因為她的特殊經歷,可能對於大部分讀者來說都只是『遠方』的事。
但我的確想說的是,這些今日看來的『遠方』,在某個時空裡,其實離彼此非常靠近——甚至現在也是這樣的。而這樣一個世界,有緣看見的人並不多,能夠細細刻畫下來,好好地講給你聽的人更少。作者放任自己『流離』,因而捕捉到這樣一個高速流動著、恩怨連通著的世界,即便有一天彼此封閉了,在這個世界的角落裡依然有多重夢境的入口存在著。」──張潔平,飛地書店、matters創辦人。節錄自《流離之書》。
所謂遠方的事情,我在想編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對台灣的讀者來講,我所說的事情到底有沒有親近性、可讀性或吸引力?我的編輯也不擔心賣不出去,所以是潔平提醒我這個問題。我寫的事情,對很多人來說都是遠方的事情,而且不只是對台灣人,當我寫香港時對台灣人很遠,我寫台灣時香港讀者也覺得很遠,寫非洲時中國讀者也覺得很遠。到底是要寫給誰看?
潔平說我是放任自己流離,才能捕捉到這些「高速流通、恩怨連通」的這個世界,我也很好奇這句話的意思?
另外是,潔平推薦序拖了很久很久才給我,她說之前寫一個比較長的版本,現在這版比較短,比較溫柔抒情。她本來有一個大敘事的版本,但她說看了我的自序,她就覺得不要給我下原先的那種定義,所以我也很好奇潔平幫我寫推薦序時在想什麼?
張:我很喜歡如珍剛才說到的「流離卻不失所」,甚至因為剛剛呈現一種太過肉麻的氣氛,所以我沒有看到那句,但我自己在寫筆記,也寫了流離之書、流離失所、流離不失所⋯⋯為什麼只有前兩個字沒有後兩個字?是不是那是一個新的身份定位,接受流離作為一種身份而因此不失所了。
這句話的意涵蠻好的,作者跟自己某一種糾結的和解,接受drifting作為身份的一個面向。「失所」是你依然在尋找、不滿足現狀,你不知道自已應該在哪裡,其琪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剛離開香港到台灣的時候,就一直在香港和台灣之間糾結,再回去自己的國家中國,後來疫情爆發,被迫停留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
我之前作為其琪編輯,會感覺他應該還在糾結中間,到底應該對哪裡承諾?對哪裡建立長期關係?有點像是談戀愛的人,有好幾個牽掛,那到底應該停在哪裡。在這種狀況下,你會失所,因為你就是在尋找不滿足,因為總是想著A辜負B對不起C,但我也不確定是什麼原因,好像其琪身上這種感覺就平靜下來,接受流離是一種身份,因而不失所了,像是此時此刻我在台灣,因為命運也好,因為感情也好,因為學習、工作機會也好,這個狀況是流離,就投入在台灣能投入的事情。這本書應該也有呈現出這個過程,這蠻有趣,也是蠻難得的一點。
其琪作為記者,總是能跟非常有戲劇性的事件綁在一起,與命運最支離破碎的人產生共振。這是一個普通人不太能有的生命經驗,跟顛沛流離的人綁在一起。但她在這種很激烈的狀況下,好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身份,不繫之舟吧,沒有要約束它束縛它,看它要飄去哪裡,但此時此刻也都能安於現況。似乎是這樣的感覺。
回應其琪所說,我本來確實有一個框架性的感覺,我自己比較習慣和喜歡從結構角度去思考人,這個習慣可能也養成作為一位記者,或處理很多框架的溝通的時候,因為你需要給人一個座標,加上我也很感興趣人與歷史,人跟他所處的時代跟歷史的相互塑造,我們應該都很相信人會長成今天這樣子,不是我們的天賦異稟而已,可能百分之70、80都是來自於身處環境、時代條件、歷史結構,20年前出生的金其琪,跟20年後出生的金其琪肯定不是同一個面向。尤其是想她對於周遭環境的吸收能力這麼強,不管是說她像一塊捕夢網,還是海綿,她很容易受某一種世代的綜合結構所影響,以上是我原來的分析框架。
我原來試圖想說的是,確實我們不太容易見到這樣的經驗,她在北京、香港、台灣剛好是各四年的平均經歷,這過程又剛好中港台環境劇變15年左右時間,她可能是見證最開放到最糟糕,可能還沒有到最糟糕(笑)。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記者的身份,可以觸碰到這些變化中間最劇烈的部分,加上她本身非常敏銳以及很好的表達能力,會把這些東西書寫出來,這些書寫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塑造,所以在這個過程裡,我本來想說的是,可以說是中港台過去十幾年的變化塑造了今天的金其琪,這是我原來想說的。
但我重新再去看書裡的文章,包含其琪的自述,加上我也希望自己能嘗試從這種過於結構主義的視角擺脫出來,倒不是說貶低人的能動性,而是好像說得太清楚,就像其琪所說的「寫混沌比寫清楚難多了」。
太急於下一個定義,太急於為了一個清晰的溝通而硬要把她放在某一個座標上。座標太清楚了,清楚到有點失真。我後來想的是,這種過程裡的人也很多,包括我自己,經歷過中港台的新聞記者、媒體人,最後交出來的功課也好,呈現出來的材質也好,跟她是很不一樣的,這是她很特質的部分。
所以在推薦序裡想特別去描述的是「捕夢網」的狀態,她只是恰好掉在這個地方。對這樣的作者來說,如果不是在中港台的結構,在任何其他的結構,她可能呈現出的內容是不一樣,但氣質是滿類似的,那個氣質並不專屬於某種時代結構,而是更屬於她自己,或是她自己的原生經歷。
就是在任何一個遠方,她跟你講一個非洲故事,你好像也沒有覺得這麼遠,因為她在講一個不在我們熟悉的政治社會大結構之內的故事,她也能捕捉到那個人身上某種drifting的氣質,或者是她的命運讓她產生強烈共鳴的東西,她很容易抓出來帶到你面前。我所說的「恩怨相連」是這個意思,讓你覺得跟一個非洲人之間沒有這麼遠,因為我們在憂慮的東西、在歡喜的東西、在痛苦的東西,其實很像。這個能力非常特殊,也是其琪很優秀的部分。所以我後來就放棄很結構性的那篇推薦序,變成一個希望回到她的主體去描述她在寫什麼。
金:你說座標太清楚到有點失真,我覺得這也是我這幾年才明白的事情。像是書裡寫得很多的人,一開始我們去採訪一個離自己比較遠的人,沒有聽過的一個文化,就是會去做功課、找資料嘛,其實很簡單的,像是我要採訪阿美族,就搜尋「阿美族」、「儀式」,蒐集這個領域的論文或者出版品,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些學術訓練帶給我的影響,比如說,在寫創傷,書裡也有一兩篇是寫到創傷,我發現,我會看不同的族群他們在面臨創傷所留下的紀錄。
我們系裡有很多研究原住民的學長姐,其他學校的人類學系,也有很多從病理化去研究創傷,或政治暴力創傷,或歷史上的代際創傷,甚至是天災,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可以去做的功課,我就會覺得說,不再像以前,從單一族群或主題角度去做準備和想像它。
做準備的過程,不是我看了那些資料我就記住了,就知道我要問什麼,只是在做一種準備及想像,我會跟這個人聊到什麼,聊到什麼的時候可能寫成什麼樣子。可是如果一開始準備時候看的東西已經不一樣,我覺得最後寫出來也會不一樣。
但我老實說,這本書可能真的要到比較後面的文章,我才有做這樣的變化吧。而且我自己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變化。我只是剛來台灣念人類學的那一兩年,會覺得有點困惑,突然發現我不會寫稿了,越寫越慢,越寫越長,有時候必須要違背過去學到的準則。
困惑期的文章也有在書裡,比如南方澳漁工之死〈漁工之死,與他們活過的南方澳〉,他是一個災難,一個突發的事件,可是我寫著寫著,就發現不能只寫他們的死,要寫他們曾經活過的那個地方,那個空間之間彼此塑造印記,在他們死後仍然留存,而且他們身邊還有很多人還活著,寫那個社群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一個傳統的報導,可能找死者家屬,去殯儀館,問一下公部門賠款,問一下人權NGO有什麼訴求,但我到後面完全不是在寫這些。我才發現,我並不是要符合新聞的某一種準則,或是人類學的某一種準則,而是我心裡面想要寫的某一種準則吧。
陳:剛剛你在說有掙扎期的時候,我在想一定是南方澳那一篇文章,我感受到那裡面的不同。人類學很擅長不要去做,簡單來說不要去做判斷,但其實不是這樣子的,而是不會太快去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我自己對新聞的偏見,大家可以指正我,新聞故事的發展往往會有一個非常清楚每一個角色是什麼樣子的人,而人類學比較像是,每個人都有很多面貌,大家碰在一起時,某一個面貌會比較凸出一點,我覺得南方澳那一篇文章就是讓我看到這件事情。我們對於一個台灣移工的故事往往有一些很清楚的模型,仲介、船東、移工各是什麼樣子,都有刻板印象,但其琪那篇文章寫出這些角色的模糊性,沒有好人沒有壞人。
金:兩位都有講到和解,或接受流離作為一種身份。和解的意思,我到現在也不覺得自己有完全跟自己和解,有時候也會覺得出這本書是在假裝和解,好像把這件事拿出來講,流離也蠻瀟灑的。但是我在新書分享的時候,我又會很反感有些讀者會不會覺得我去很多地方很酷,好像是到了lonely planet的新書分享,我會忍不住說其實是很痛的喔,或者看到辦分享會的主辦方寫的文宣說「迷人的流離」,我就會想說是我的痛苦很迷人嗎?
我會有一點來來回回地覺得說,我想把這件事描述得詩意一點,接受它一點,但不能假裝它沒有痛苦,是很痛苦的,裡面每一篇寫的人都是很痛苦的,但又痛苦又有生命力啊,裡面沒有一篇的人是完全被打倒在這麼地面上,或者說他並不是都走完了那個痛苦,很多人還卡在一個大時代的結構裡,或自己的某個生命階段裡,但我覺得是有可能性的。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可能性,也是我給自己的可能性,告訴自己我不是被定義的誰誰誰,也可能可以不急於去定義自己是怎樣的人,反而因為這種過程,會遇到很多與自己相似的人。
很多人會問我,什麼時候會安定下來?我是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最近找到一種回答的方式,在安定下來之後,也許你就再也遇不到某一些人,或者是遇得到但再聞不到相同氣味,就很像貓咪一樣,如果沒有那層殼的氣味,對方才會願意敞開心胸說故事,我也可以在這種對話中更認識自己,更認識他,最後更認識這個世界多一點。過了這個階段的話,可能以後我就不寫這種故事,我覺得是有可能的。所以潔平所說的氣質,可能是我人生前30年的。
我接受流離作為一種狀態,也是人類學對我的影響。我來台灣唸書之後,在課堂上學到很多關於「我」──能不能把「我」提出來?因為它其實跟以前做新聞的訓練有點相違背,寫報導不可以有太主觀的意見在裡面。可是人類學家明顯不是這樣寫民族誌的,但為什麼我們覺得那些民族誌這麼好看,這麼貼近真實,為什麼我們這麼抗拒自己呢?為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如果我的寫作目的不是為了寫好的新聞,而是好的寫作,那也許我就不用一直把我隱藏起來。
所以我以前其實不在文章裡面放我自己的投射,可是我覺得這個學科讓我比較自由一點,它告訴我,我自己裡面的東西可以幫助你更好地去書寫,但我不是完全否定做新聞所學到的,對我影響非常大的,我到現在也很堅持人類學書寫需要有公共性,這就是新聞學帶給我的影響。
張:對新聞也好,對人類學也好,都沒有塑造好人壞人,任何領域都有比較不好作品的這個結果。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是虛構、非虛構,都沒有要這麼做,這不是一個學科的偏見,但問題是,新聞要處理的是資訊傳達,傳達比較容易的,就是一兩句話提煉出印象,常常是複雜事情的一個切片,切片會不會加重偏見,確實容易有這樣的結果。
我覺得寫作者有個本分,寫給誰看一開始就不一樣,寫給自己看,那就寫給自己看,但你為媒體寫一篇文章要給公眾看,那就是要寫給公眾看。這個本分來自於,受訪者給你這個故事,並沒有期待你只留給自己看,是要透過你告訴更多人,轉譯的本分是必須要做的事,你需要讓更多人能夠理解你的受訪者的狀態,我相信這不分學科,這是倫理關係。那下一步,你要怎麼樣轉譯給很不一樣地方的人,嘗試去找到人性共通的地方。
我們一邊在強調「我」的個人,不用那麼地被抹殺的同時,是不可以忘掉基本的底線。
張:我其實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其琪,我留意到你在這本書的分享與溝通,非常在意別人有沒有準確理解你,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對自我尋找的焦慮,像是你剛剛說,不希望大家輕視流離的痛苦,別人說很酷、很迷人,說不定指的也是這樣的生命力呢,你的反應體現出焦慮於這個狀態有沒有被準確傳遞,我好奇這個焦慮來自於哪裡呢?
陳:那天我們討論怎麼講這本書,你也有說擔心大家沒有看到這本書,如果只講你而沒有講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你對這本書如何被閱讀有一個期待。我換一個問法,矛盾之處在於,你希望寫出混沌而非清楚,我也完全不認為說,人跟寫作就是要讀者明白這件事,那所以,什麼叫做看得懂這個故事?
金:故事寫得這麼迂迴曲折,我希望把這些人的很多面向表現出來,不要被片面理解或不要被誤解,因為他們跟我敘述或我跟他們做田野,已經遺失掉一部分,我再寫出來,又遺失一部分,文章被人讀到,又遺失一部分,我希望遺失到最後,重要的東西還在。
沒有做到的話,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我會一直去想這些問題。
陳:你希望讀者看到多面性,被簡化的話,你就會有點憤怒或自覺不夠,你前面提到的人類學如果沒有公共性你不能接受,我不覺得每個人類學家都是這樣,但對金其琪而言,寫作是有公共性的,那個公共性就是你的追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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