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議題和極端封控措施、事業躺平的流行文化興起、「潤學」橫行並列,都是過去數年中國社會氣氛的重要部分。
2022年11月下旬,以一樁發生在新疆烏魯木齊的居民樓火災為導火索,中國境內多個省市出現了民眾街頭集會,抗議長時間嚴苛的防疫政策。儘管從人口比例上看遠遠不算大型,這場在中國一些城市中數百到上千人不等的抗議潮也引發了世界的關注。
外界開始討論,過去數年,面孔日漸被極端民族主義青年所代表的中國民眾,為什麼「突然」發聲;而抗議中出現了各種取態的政治訴求口號,以及在境內抗議兩三日內迅速被官方壓制之後,境外各大城市的中國留學生、青年移民不斷繼續發聲的漣漪,也讓觀察者發問,這些抗議何去何從,會否變成更持續的浪潮。
事實上,這些浪潮並非突然發生。當然,大部分民眾是因為實際的生活困苦而表達不滿,但假如我們要討論那些更引起外界關注的少數「進步」訴求,當中可以聊的其實很多。
如果對於互聯網的海外簡體中文社群有所觀察,大概能留意到,至少從2020年上半年開始,在疫情剛發生不久,一個年輕留學生背景的海外「反賊」網上社群就在逐漸形成。這個社群從誕生至今,人並不算多,但可以看見清晰的脈絡:隨著李文亮悲劇、「潤學」發展、上海封城等一次次在國內具有影響力的事件,這個社群逐漸發展,建立了一定影響力。
他們明確地以反對獨裁、呼喚民主和自由為主要訴求,活躍於年輕人使用的 Instagram、Reddit 等,有自己的關注議題、視覺風格、語言氣質,明顯區別於早年活躍在 Twitter 簡體中文圈的的老一輩中國民運移民、流亡人士。
在這一兩年間,歐洲各國、北美、澳洲各地大城市的公共空間,也不時看見青年留學生組織的中國相關議題的活動。包括海外六四紀念,聲援豐縣鐵鍊女、與海外香港人一同集會等,乃至呼應後來的北京四通橋事件。他們也關注烏克蘭、伊朗等海外議題,在11月全球的同志遊行中也有簡體中文青年民主派社群的身影。只是這些聲量還未大到引起外界的關注。
因而當白紙抗議在國內國外相互呼應地爆發時,出現較為進取的口號其實並不令人意外。這種聲音一直存在,並且形成自己鮮明的特點。
其中一大特點就是這個社群鮮明的女權主義色彩。早在今年稍早的一些海外集會影像中,明確看到女性參與者是大多數,有些場合的口號喊聲也明顯地以女聲為主。而這批公民社會的參與者也具有一些女性主義特點:關注的議題上,他們的關注點與女權主義者的關注事件有不少重合,例如鐵鍊女事件、弦子案等中國 MeToo 案件、性少數權益等;集會的發言特色上,以呼籲、共情、分享為主,限制長篇大論的說教。
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最近社群中提出的「如何共建女權和不厭女的集會公共空間」、「在民主運動和抗議活動中,男性能為支持女權主義和性別多元群體做什麼」這類討論,並提出了非常具體的訴求:尊重女性和性別多元群體在公共空間的表達,不默認自己能代表其他人,不使用「X你媽」等攻擊女性和厭女色彩的表達,不詆毀女性形象和女性氣質(例如「竟無一人是男兒」等),不使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對待上述群體等等。
而在這種局面形成之前,背後的脈絡是簡體中文世界的不少年輕女性,經歷了從女權意識萌芽到建立更完整、篤定的政治觀。
在2015年「女權五姐妹」事件、一些女權主義者被捕與流亡之後,中國的女權主義思潮進入了一個泛網絡化、流行化和娛樂化的狀態,一方面其中的政治脈絡被抽離,在反父權的同時,極權政府作為最大的父權化身,在敘述中時常被避而不談,後來更出現了被稱為「極端」或「粉紅」或「下沉」女權的各種流派;另一方面,這種網絡泛化也使得女權的各種概念傳播到生活、娛樂的各方面,只要形成女性社群的地方,幾乎必然能夠形成女性議題的討論。
而在女權思潮儘量去政治化的同時,中國官方卻也更加進取,定性女權主義為「網絡毒瘤」與「境外勢力」。這數年間再度發生了多場 MeToo 案件敗訴,以及中國女性遭遇暴力對待的事件──拉姆案、西安地鐵拖行女性事件、唐山燒烤店毆打女性事件、鐵鍊女事件⋯⋯每一宗都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
這些女性議題,或者在一些人眼中看來屬於「男女對立」的社會討論,實際上,和極端封控措施、事業躺平的流行文化興起、「潤學」橫行並列,都是過去數年中國社會氣氛的重要部分。白紙抗議發生後,很多媒體對中國進步主義青年做採訪,當中有不少受訪者都提到了,自己的政治啓蒙來自於對女權主義的接觸和了解。
也就是說,成為女權主義者,是很多人成為「反賊」的起點。
在體制內與體制外的父權雙重壓迫之下,女性頻頻成為被權力壓迫的受害者,受害的形式各式各樣;在這樣的遭遇中,青年女性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身處的境地,逐漸形成獨立的政治觀,乃至於在這樣巨大的運動中,成為重要的行動者。女性主義者在這次運動中的身影如此明顯的原因至少有兩個方面,一來是他們通過女性議題在運動中相互連結,出來表達自己的聲音,二來性別議題的張力在集會現場也依然存在。
以下全都是一些媒體公開記錄中曾經提及現場實例:
早在白紙抗議爆發前,10月底,英國一場抗議香港人在曼徹斯特中國領事館被暴力對待的集會中,除了說著粵語的香港人,當時還有一定數量的普通話使用者,但因為緊張,一開始較為沉默。後來,這批簡體中文背景參與者,是通過一名打扮成鐵鍊女的示威者認出對方的,他們聚在一起,喊出成型的普通話口號。
11月初,在倫敦一場聲援四通橋發聲者的抗議中,一批女權主義者決定建立讓女性行為更為舒適的空間。他們花心思設計二創來自香港街頭、「和姐妹們顛覆國家政權,我很愉快」的標語牌,與女性站在一起,讓彼此發聲都更有安全感等。一名女權主義者更在那次活動後表示,以前女性被壓迫的議題是反對獨裁的佐證,但一直不是主線,而且女性是被代表的(我想她的意思,是女權議題常常被中國男性自由派用作證明「黨的邪惡」的證據,並不被真正關心)。而在那一次活動,女權主義者們自己站出來表達自己,甚至成為活動的主導。
在美國一場聲援白紙抗議的活動中,女性參與者拒絕跟隨男性示威者喊出「習近平操你媽」這一類厭女口號,並在發言環節中,於一些男性冗長的說教之後,鼓勵更多女性發言。
在哥倫比亞大學,一名男性聲稱自己誤將一名女性示威者認作另一名「小粉紅」女性,直接衝上台毆打對方。對待女性暴力的問題,哪怕在海外的自由派社群依然存在,這使得如何給女性提供安全表達空間的問題再次被提及⋯⋯
關於女權主義在這場運動、或者說未來海外簡體中文社群呼籲民主、自由的運動中,會以怎樣的面孔出現,有更多值得挖掘之處,本文未能盡述。例如,哪怕在不同流派的女權主義者之間,儘管有上面提及的活躍在運動中的女權主義者,也有選擇支持國家主義的「粉紅女權」;也有認為自由派反對者同樣壓迫女性、不認同女權理念,因而女性不應當被屬於男性的社會運動利用、當槍使的「與反賊割席者」。在重重思潮碰撞之中,一些未知的東西正在萌生。
我最後想談一談的是,在一個新生的政治現象、一種未知的力量面前,我們關心的可以是什麼。每一個人當然都最關心這是不是曇花一現,訴求會提到哪個地步,不滿會持續多久。但這樣著急地想要跳到全盤結論的人,通常都是對於事情不夠瞭解的人。
我寧可沒有太多預判,先讓好奇心帶著自己,尋找這其中都能看些什麼:除了女權主義色彩,這個社群有很多可探索的部分,例如青年留學生背景,人文學科色彩濃厚,抗議時使用怎樣的視覺設計風格,什麼是觸發這一批青年開始關心政治的關鍵節點(例如很多人提及了李文亮)。
然而,當中這麼多元素相對應的,是這次事件在台港、特別是香港社群引起的最大討論,是人們應當用怎樣的情緒去對待這場運動:應不應該原諒?應不應該在乎?以至於本地媒體需要花大力氣去回應這類討論。於是這個角度,便成了當一宗國際頭條引發世界關注時,香港和台灣最重視的視角。一如對之前本地對很多國際事件的報導、關切、切入方式一樣,和世界大勢形成一種微妙的脫節。
恕我直言,這些一點都不重要。選擇什麼情緒和角度,當然是每個人的自由,每個人也有自己的創傷需要消化。但我也想提醒,處理自身情緒確實是很重要的,而認識到自己以他者視角去審視事件時,自己的情緒和意見其實無足輕重,這也是很重要的。無論個人情緒如何,看好唱衰,支持與否,這種他者視角對於事件本身沒有任何影響,而對於觀察者自身的視野、見識來說,也沒有任何幫助。
如果不關心,有恨意,那齒冷一聲過去便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情感;如果其實還是挺想看的,那麼收起他者視角,多站在行動者本位的視角看看,不代表你需要同情或支持對方,但至少能讓你自己的視野廣闊那麼一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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