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福利制度讓人嚮往,然而在稱羨成果之餘,理解脈絡也很重要。
瑞典是多黨制的國家,目前有8個主要政黨,傳統上又分為「泛左陣營 」(left bloc)對上「資產階級陣營」(bourgeois alliance)。
「泛左陣營」重視社會福利和縮小貧富差距,第一大黨「社會民主黨」(社民黨),是奠下瑞典福利國家模式的主力。「資產階級陣營」較為保守,屬於中間偏右的經濟自由派,主張減稅,並強調傳統秩序。泛右政黨的領袖是瑞典的第二大黨「溫和黨」。
社民黨和溫和黨的支持率都在20%至30%左右,他們靠著和各自陣營的小黨們合作,爭取組閣執政的機會。
而2010年以來,中東戰亂導致瑞典接受的難民數量大增,排外的極右黨「瑞典民主黨」以反移民為號召而迅速崛起,在2018年九月大選時,其支持率已經和第二大黨的溫和黨不相上下,因此泛右陣營的各政黨也面臨了是否要與極右黨合作的難題。
經過四個月的商討談判後,溫和黨決定和極右黨靠攏,而「中間黨」和「自由黨」則破天荒地和泛左陣營協議組成內閣。這個內閣不能按傳統叫做「泛左陣營」了,瑞典媒體索性就叫它「一月內閣」。
左派有兩個很大的命題,一個是「階級政治」(Klasspolitik),目標是讓各個階層的人都能有一定程度的勞動、居住、教育條件,保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在這個命題下談的是稅率、房租、公托和醫療等等。另一個命題是「認同政治」,焦點在探討性別、種族等身分的結構性不公,試著質疑文化成規和影響相關法令制度。
相對而言,「認同政治」(Identitetspolitik)涉及到性別和種族等,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道德認同中非常根深蒂固而敏感的部分,這些也是,尤其在現在的社群媒體時代,最容易挑起眾人神經,引起情緒迴響,被放在聚光燈下的議題。
我有時覺得在美國和東亞、台灣,當我們提到「左派」或是「左膠」,大家腦海裡浮現的,通常都是致力於「認同政治」議題的人們。
在西北歐,泛左政黨在傳統上和「階級政治」有很緊密的關係。他們和工會、房客協會等組織就如手心手背,在議會中通過法條,讓受薪、無產階層和能夠資方、房東進行集體談判,並提高稅收穩固教育、醫療、照護等社會功能。然而近年來,因為移民和宗教等議題,在階級政治傳統悠久的國家,出現了階級政治和認同政治的矛盾和分化。
一般來說,因為「階級政治」而支持左派政黨的人們以基層藍領為主;而因為「認同政治」支持左派政黨的人們則以白領中產階層為主,(也可以說因為中產階層對「階級政治」的需求較少,因此更偏向注重認同議題。)
偏偏在許多「認同政治」議題上,這兩種族群的意見非常不同。
許多藍領的左派政黨支持者覺得他們自己的政黨,似乎從專注於勞權、住房、福利政策的「階級政治政黨」,變成花越來越多時間在移民、多元文化、性別、同性戀上的「認同政治政黨」,因此憤而支持和他們在認同政治上同調的極右政黨 。
極右政黨除了緊緊抓住認同政治議題吸引藍領選民外,也不忘強調嚴刑峻法和打擊犯罪,讓右派政黨也流失掉許多重視傳統秩序的選民,而這也迫使右派政黨不得不和極右政黨合作,以取得在議會中的話語權,無論如何,這都犧牲掉越來越多階級政治的可能性。
為了迎合來自泛右的新盟友,泛左政黨們(包括最大的社會民主黨和綠黨、左翼黨等)陸續在勞權立法和富人稅上讓了幾次步。在2021年,泛右政黨又極力推動新建公寓租金的市場化。
什麼?公寓租金不是本來就是市場決定的嗎?
在台灣也許是如此,但是在瑞典,和人民居住權息息相關的房屋租賃市場,租金的設置必須經過重重談判和審核,而不是光靠市場決定。泛右政黨就經濟自由派立場出發,自然是以市場化為目標,在「一月內閣」泛右新盟友的加持下,這個法案眼看也可望通過。
但是這一次,泛左政黨之一的「左翼黨」不想再讓步了,2021年六月,左翼黨宣稱如果在租金議題上讓步,就要撤回對「一月內閣」的支持,而就在社民黨和左翼黨相持不下的同時,極右黨趁機在議會提出對首相(總理)的不信任案,在一片混亂之中,竟成功罷免了瑞典當時的首相、時任社民黨黨魁勒文(Stefan Löfven)。
在當時,左翼黨並不是第一次杯葛內閣,極右黨也曾經多次對首相提出不信任案來增加話題性,而這次竟然真的通過,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記得當時歐洲足球錦標賽正踢得火烈,首相被罷免的時候,左鄰右舍都在看足球。手機上捎來快訊時我嚇了一跳,瀏覽各媒體報章上的評析,口吻多很冷靜。在留言討論區,不時看到泛左支持者指出左翼黨的杯葛以作秀成分居多,在瑞典文叫做「採集政治點數 」(picking political points),結果採得過了頭,反而給資產階級陣營一個良機。
大家看了看媒體分析,了解一下未來走向,就轉台繼續看足球,不太像是一個首相剛被罷免的國家。勞權、租金、稅法都是核心的價值問題,各黨基於不同的意識形態取得選民支持,也難免為了保護政治利益產生各種衝突。然而只要程序合法,議會中政黨們怎麼樣去談判結盟,瑞典的各級行政機制還是照常依法運作,不會因此大亂。而與其看各黨的政治口水戰,足球還比較好看。
後來,「一月內閣」在風風雨雨中還是存活了下來,然而在今年2022年九月的大選,極右黨的支持率首次超過溫和黨,成為瑞典第二大黨。泛右陣營和極右黨合作,以些微差距贏得多數席次,確定取得政權。泛右政營和極右政黨彼此仍存在許多隔閡和不信任,今後各政黨如何互動,也成為矚目的焦點。
無論如何,在泛右陣營執政下,未來四年中「階級政治」勢必會成為次要議題。
在過去四年,瑞典左翼黨看極右黨藉著認同政治的矛盾而崛起,為了再次擦亮「階級政治」的這塊招牌,極力展示其和基層站在一邊的立場,甚至為了防止房租市場化,把首相都罷免了。
我在目睹這一切風風雨雨的同時,也不禁覺得,一個國家的首相可以因為人民租金的問題被罷免,實在是挺令人羨慕的。
從台灣來到瑞典生活,多是讓我打破過往常識,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方。在瑞典,為了不讓房屋租賃成為一種讓有產階層可以持續從無產階層獲得穩定收入,同時還助長房價上漲的美好生意,在制度上盡量牽制房東,給予房客更多獲得安全感的機會,例如房東不能任意漲房租或趕房客,私人房客租屋滿兩年就有權利把房子買下。這些制度都不是完美的,但是都反映出一種期許。
「一般勞工都能負擔合理的居住環境」,這是瑞典泛左政黨處理任何房屋建設和住房政策議題的出發點,而當民意立法機關裡時常有半數以上代表以此為出發點時,社會上從租賃買賣、稅制、到建設、薪資協商,都會有完全不一樣的面貌。
瑞典的福利制度讓人嚮往,然而在稱羨成果之餘,理解脈絡也很重要。就台灣來說,「認同政治」的重要性固然是無庸置疑,但是請別忘了,「階級政治」這個有點無趣又常常被遺忘的議題,應該永遠是左派,也是台灣目前最核心的命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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