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活,我們沒問題的。」歷經時局變幻、疫情衝擊,香港人並未喪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精神。
第59屆金馬獎日前落幕,香港電影共奪9獎,且在主要獎項上都有斬獲,成績相當可觀。一舉獲得三大技術類獎項和最佳改編劇本殊榮的《智齒》成為本屆最大贏家,而拿下影帝、最佳新導演和最佳原著劇本的《白日青春》也收穫頗豐。
此外,張艾嘉憑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專業組得獎作品《燈火闌珊》暌違36年三度封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則由《窄路微塵》獲得。
頒獎之前,圍繞今年金馬入圍港片的討論之一是香港影人會否出席頒獎典禮。今年9月,網傳香港影業協會曾去信會員,指金馬獎日趨政治化,「沾污電影獨立藝術性」,籲會員如欲參與「務須三思」。
而以14項提名領跑的《智齒》本身就是中港合資製片,此前摘獲香港金像獎影后的女主角劉雅瑟更是大陸演員。最終該片獲得的四獎裏,有三獎都由聯合監製謝國豪上台代領,只有榮獲「最佳視覺效果」獎的何文洛與刁璟瑋親自上台領獎。
七部入圍的香港作品裏,雖然《智齒》團隊多數成員缺席,有份角逐影帝影后的張繼聰和余香凝也未到場,但多數被提名的香港影人還是參加了頒獎典禮。《白日青春》、《窄路微塵》、《憂鬱之島》和《黑牆》團隊都現身紅毯,而《燈火闌珊》和《緣路山旮旯》雖然並未入圍導演一項,但兩片導演也都有出席。
今年出現在金馬視野中的香港電影既有「底層」和「異質」等特點,也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共性。
《智齒》、《白日青春》和《窄路微塵》雖然從題材、美學到視覺風格完全不同,但都是圍繞底層、邊緣、城市中的暗角展開敘事。
《智齒》是有「新黑色電影」氣質的罪案片,《白日青春》是聚焦南亞裔難民的公路電影,兩片對香港的呈現都很「非典型」。《窄路微塵》從風格上,則和近年的《一念無明》、《濁水漂流》一脈相承,屬於關注小人物生存處境的寫實小品。而這三部電影中處境看似毫無可比性的主角,最終也都會繼續「活下去」。
《智齒》裏「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王桃所面對的狀況最「虐」也最慘烈。
《智齒》改編自中國大陸百萬暢銷書作家雷米的犯罪小說,原著把重心主要放在正長智齒的新入職警員和作為資深警官的「冷硬鐵漢」斬哥兩位男性身上。而鄭保瑞的電影因為有兩位女性編劇歐健兒、岑君茜的加入,其實已經大大加強了女主角的性格面貌。
小說裏王桃的角色比電影版更「工具化」,她因撞死警察斬哥懷孕的妻子,被斬哥殘忍地剝削報復。相比小說,劇情方面最成功的改動應是結局部分王桃的「誤殺」,其宿命感和悲劇感都更強勁,也有傳統「銀河映像」創作的因果意味。
《智齒》裏的香港被構建成了無序、混沌的異世界,是一個有「陌生感、異域感」的大型垃圾廢墟,專斬受害者左手的變態也很接近「怪獸恐怖片」的設定。某種意義上,這部極為風格化的電影一點也不「香港」。但另一方面,它又像是香港末日世界的黑色寓言,無論是「以暴制暴」的施虐邏輯,還是對惡警濫用私刑的形象處理,都有和現實形成映照之處。
香港影評人鄭政恆的焦點短評中,稱該片是「久違了的鄭保瑞畸怪殘酷社會,回歸《怪物》、《狗咬狗》、《軍雞》的極端心理⋯⋯甚至可以上溯至張徹電影的殘缺執迷。斷手和閹割,代表了重重焦慮,而焦慮的不只是人物,更是這個風雨飄搖的城市。」
城市為何焦慮,是戲外的不言自明。而戲裏受盡虐待的王桃說「我想活」,最終也在極端情境下獲得了她一直渴望的原諒,雖然「活下去」未必比死去更幸運,但王桃身上的驚人韌性,又何嘗不是在絕境中求存的意志展現。
智齒的本意是「毫無價值的疼痛」同樣具有意義,也只有活下去,那些劇痛才不會平白承受。
該片能在金馬獎包攬最佳攝影、最佳美術設計和最佳視覺效果三項以「視覺」為主的獎項,完全不令人意外。對城市空間地景的展現是《智齒》的最大特色,片中出現了觀塘裕民坊(電影上映時該地標已消失)、土瓜灣美景樓的後巷、以及由「荃景圍街市」改裝變身的警局。
而被「遺忘」在城市邊緣的不只有人,還有神佛,就像作為片中取景地之一的華富邨觀音陣,本身就有「異世界」的美學味道。
相比《智齒》在空間營造和美學上的「異質」,《白日青春》的「異質」則直接體現在題材本身。
出於各種原因滯港的難民故事,一般甚少獲得關注。現居香港的馬來西亞導演劉國瑞,首部劇情長片就將視角投向了這個對香港人來說也十分陌生的群體,並嘗試用兩代難民來到香港只為求得安穩生活的今昔對照,來構建黃秋生飾演的的士司機(意即香港的「計程車司機」,「的士」音譯自「taxi」)、林諾所飾演的巴基斯坦裔難民男孩兩位主角的情感互動。
值得一提的是,劉國瑞導演也曾參與《憂鬱之島》的攝影工作,所以我們大概不難理解《白日青春》對身份議題的獨特切入角度,以及片尾男孩搭船離港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憂鬱之島feel」。
金馬影帝黃秋生在片中飾演的「的士司機」是文革時逃港定居的大陸難民,當他面對一個因為他的過失而失去父親又即將被遣返的難民男孩時,他決定憑藉一己之力幫男孩離開香港。黃秋生的表演可謂舉重若輕,完全融入角色,看不到任何「表演」的痕跡,這大概也是金馬17位評審在該獎項上全票通過、全無爭議的最大原因。
作為一部同時入圍了最佳劇情片和新導演的作品,《白日青春》拿下最佳新導演顯得很順理成章,據說勝出的原因在於導演親自撰寫的劇本「架構完整性突出」,以及在有限預算下完成了「必要的動作場面調度」。
而我個人認為該片的巧思其實是用公路片去呈現難民議題。「在路上」的意象很適合扣連逃亡、漂泊等主題,而該片裏大量令人印象深刻的公路夜戲,完全契合異鄉人在香港難尋歸處的疏離心境。
很有趣的是,《白日青春》和《智齒》都出現了「警察丟槍」的情節,丟槍尋槍是傳統港產警匪片裏常見的劇情設計,不過《白日青春》讓身處最弱勢境地、沒有人生選擇權的難民男孩拿到「槍」,就很有象徵意義了──創作者其實是賦予男孩「選擇」的權利。導演此前在訪問中也曾談到「難民是沒有選擇的人」,而坊間印象中常將難民與經濟移民混為一談。
難民男孩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告別香港,展開人生下段路途。而這雖然只是少數族裔的故事,但放在今天流離與遷徙在香港社會常被論及的時代,也自有其獨特價值。
《窄路微塵》從題材上更為日常、寫實,以疫情之下百業蕭條的香港為背景,人物設定則讓人聯想到《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的庶民互助──同樣出現了有偷竊習慣的底層單親媽媽,也同樣有堅守原則的「好人」男主角對陌生人付出的耐心與善意。
人如微塵,底層小民尋找縫隙生存的故事,在近五年的香港本土電影中不斷出現。劇作本身沒有太大新意,好在生活一度要漸入佳境的劇情急轉直下,無心之過總會招致更大的苦難降臨──這才更符合人世的殘酷真相。男女主角對角色的詮釋也都算有說服力,尤其袁澧林飾演的單親媽媽,小偷小摸的人設並不討好,但她至少有展現出努力「變得更好」的人物成長。
獲得「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獨立歌手黃衍仁,其實去年就以《濁水漂流》入圍兩項金馬,而他的作品更曾出現在《一念無明》裏。這幾部電影風格相似,都對香港弱勢、邊緣群體有悲憫與關懷,黃衍仁社運出身的生命背景,讓他能夠恰如其分去展現「底層故事」裏的細膩層次。相比《濁水漂流》,《窄路微塵》的「聽覺」就傳達出了微光暖色。
即使失去生計被推入「底層」,生活也還是要繼續。歷經時局變幻、疫情衝擊,香港人身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精神,在日常微觀層面並未喪失,這就是《窄路微塵》想講的事。大概就像導演在愛丁堡國際電影節映後所說:「好好生活,我們沒問題的。」
「不知未來會如何」的心緒也出現在了張艾嘉封后的《燈火闌珊》裏,電影本身可以說是完全靠她一個人的表演而成立的作品,而她在領獎時也談到該片是關於「消失和轉變」。片尾更出現了今年已經沉沒的大船「珍寶海鮮舫」,良辰不再的傷感懷舊意味相當濃烈。
霓虹燈曾經是香港最燦爛的標誌,而香港人失去的記憶物證自然不只是燈,璀璨都市的光輝為何黯淡下去,人們心照不宣。但至少今年入圍金馬的每一部香港電影,都或多或少呈現了「向死而生」的一面,用各自「特異」或「平實」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屬於香港的故事,依然有那麼多種講法。
無論如何,只要「活下去」,就仍然會有可能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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