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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妳寫史:專訪《她的世界史》琳達.柯利

「我一直很想寫一本傳記,不是首相、將軍這類大人物,而是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的世界史》作者、英國歷史學家琳達.柯利(Linda Colley)。(受訪者提供)

「我一直很想寫一本傳記,不是首相、將軍這類大人物,而是一個女人的故事。」

伊莉莎白.馬許(Elizabeth Marsh)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18世紀女人。身為造船匠之女,她的家世稱不上富裕或顯達,死後長達兩百多年,其名字不曾出現在任何史傳或教科書。直到20世紀末,英國歷史學家琳達.柯利(Linda Colley)在大英圖書館的檔案裡發現了她。

越深入挖掘,柯利越發現伊莉莎白.馬許的人生非比尋常。

打從伊莉莎白還在娘胎時,她的雙親就因1730年代初的奴隸武裝反抗,搭船離開風聲鶴唳的牙買加回到不列顛。她19歲那年,歐洲列強因爭奪殖民地爆發「七年戰爭」,為了躲避法軍入侵,伊莉莎白隻身搭船離開全家定居的直布羅陀,卻在航行中被海盜俘虜至伊斯蘭國度摩洛哥,被軟禁了4個月才回家。1769年,她的丈夫在北美殖民地投資失敗、留下妻小遠走印度避債,伊莉莎白帶著6歲女兒從倫敦遠航至印度馬德拉斯,與她經商破產的丈夫會合。

柯利發現,她的一生簡直濃縮了18世紀中葉的精華,折射出當時的地緣政治、商業貿易、人口流動和社會價值觀。於是,柯利以伊莉莎白為主角,寫成她的第五本史學著作《她的世界史》(The Ordeal of Elizabeth Marsh: A Woman in World History);問世15年來,這本書被翻譯成四種語言,其中譯本也在今年1月於台灣問世。

書的開頭,柯利如此為伊莉莎白的一生揭幕:「她生於1735年,死於1785年。她經由海路,足跡遍及四大洲,走得比其他同時代、現存紀錄的女性都更遠,也更危險。」

「我想寫一個女人的故事」

柯利是怎麼遇見伊莉莎白.馬許的?

時間回到1990年代,柯利正在撰寫她的第四本學術專書《俘虜》(Captives: Britain, Empire and the World 1600-1850)。18世紀時,不列顛帝國擁有龐大的海外版圖,原本想透過軍事、商業或宗教力量「征服」異族的不列顛人,卻有不少反而被異族所俘虜。柯利就在清一色的男性俘虜中,發現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伊莉莎白.馬許。

1769年,由於丈夫經商失敗逃到印度,生活陷入困頓的伊莉莎白只得將自己13年前被俘虜的「黑歷史」寫出來賣錢,出版成一本名為《女俘虜》(The Female Captive)的小書──在極重視女人清譽的年代,光是說出這樣的經歷就十分罕見。

「當我讀到她在摩洛哥被囚禁的故事《女俘虜》,這不尋常的故事立刻攫獲了我的注意。女性俘虜通常不會把她們的經歷寫下來,更別提出版自己被俘的故事,因為她們害怕毀了自身清譽。更非比尋常的是,伊莉莎白甚至寫下了自己被押去摩洛哥王室、差點被蘇丹納入後宮的故事。」

「當下我就想,我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寫進我的新書《俘虜》。」

不過,一直到《俘虜》出版為止,柯利對伊莉莎白的瞭解還僅止於她在摩洛哥的經歷。讓她下定決心為伊莉莎白作傳的契機,是20年前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場研討會。

2002年某日,柯利在研討會上分享完伊莉莎白非比尋常的俘虜經歷後,一名陌生人突然走上前告訴她:「嘿,我們的圖書館裡有她在印度的旅行日記,要看看嗎?」

「當下我想,這真是太神奇了!這女人不只去了摩洛哥,還到印度寫了另一個故事!」柯利笑道:「當我開始閱讀她的手稿,我心想,我必須完整她的故事並瞭解她的家庭, 找出她去了哪裡、試圖瞭解她的婚姻。」

「我一直很想寫一本傳記,但不是那種傳統的人物傳記,寫首相、將軍這類『大人物』(big figure),」她說:「我想寫一個女人的故事。」

「女性在全球史裡經常被遺漏或邊緣化。當處理大規模人口移動、資本主義、帝國和權力等諸如此類的主題時,女人就會被擠到一邊,但其實伊莉莎白.馬許頗為短暫的人生,就是被那些她無法控制、但無可避免捲入其中的歷史重大變遷所形塑出來的。」

「我希望透過講述她的故事,照亮那些『大歷史』的不同面向。」

「她是一個生存的勇者」

不過,為平民女性作傳,遠比為那些「大人物」寫書棘手。「寫這本書最困難的部分,就是把她的人生拼湊出一個連貫的故事,」柯利說,「我必須講述她所身處的脈絡以及她的人生為何重要,但又不希望她被淹沒在這些背景裡。」

雖然伊莉莎白有位熱愛記述家族瑣事的叔叔,但是她本人卻如同時代的許多其他平民女性一樣,既沒有受到完整的教育,也很少為自己著述。即便有文字或書信,也多半不會被保存下來。因此,一直到《她的世界史》成書出版,伊莉莎白一生的故事仍然有許多無法填補的空缺。

「後來我聽說,她有信件在巴布亞(Papua),因為馬許家族有一支後代最終落腳在這個太平洋島嶼上。但我無法跑遍全世界,如果我有那些信,填補這些空缺可能會比較容易。」雖然柯利沒能走遍全世界,但她卻動用關係尋遍了全世界的史料,包括馬許家族的私人檔案,以及英國、印度、牙買加、美國、西班牙、澳洲等地的公家檔案。

為了體會伊莉莎白渡海的經歷,柯利更親自在地中海搭了一趟船,也前往摩洛哥和印度踏查。

「當你在地圖上看直布羅陀和北非之間的水域,你會想:這距離如此之小,船隻怎麼可能會迷失?」於是,柯利在直布羅陀搭上一艘有引擎動力和導航設備的現代渡輪,啟程前往摩洛哥丹吉爾──她發現,海象遠比想像中險惡。

「我踏上這趟旅程的時候已經是20世紀末,但這段航程仍然漫長而艱難。尤其當濃霧降臨時,沒有導航設備很容易迷失在那裡。」

長達五年的時間,柯利透過史料逐漸認識伊莉莎白.馬許的家族、婚姻、她的內心世界以及她所身處的時空背景。「她是一個聰明且非常堅強的女人,總是能在跌倒後重新爬起來,但因為她必須在既沒有錢也沒有工作的情況下生存,所以她有時也很殘酷無情。」

「我必須說,我不認為伊莉莎白.馬許是一個多討喜的人,但她是一個生存的勇者。」

歷史學家的「流浪魂」

今年72歲的柯利從事歷史研究已經50年。專研18世紀英國史的她,著有7本學術專書、無數篇學術論文。當她聊起自己的童年和學術生涯,幾乎就像是在敘述另一部歷史。

1949年,柯利出生於英國的古羅馬城鎮切斯特(Chester)。「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沒多久。我的雙親沒有多少錢,但是我們經常沿著城牆散步,或是去參觀中世紀建造的大教堂。雖然我在五歲時,因父親工作的緣故離開了切斯特,但直到現在,繞著城牆散步的記憶還是很鮮明。這些都讓我對過去感興趣。」

1972年,柯利從歷史系畢業,入讀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Darwin College, Cambridge University)──這所當時才創立八年的研究生院,其實是劍橋大學第一所同時招收男、女學生的學院。

「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高等教育,可以說直到20世紀早期,都還是男人的天下,」柯利說。當時,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雖然有設立專收女性的學院,但大多數學院都只招收男性,直到1960至70年代,這些學院才開始向女性開放。

「只不過,他們給女性教職並沒有像開放女學生入學那麼積極。」一直到1979年,30歲的柯利才成為劍橋大學基督學院(Christ College, Cambridge University)史上第一位女性研究員。

「那裡有大約50位紳士,而且多數都是中年男性,坦白說他們的樣子看起來都差不多,」柯利笑道,「那時還沒有電腦和網路,所以當你想著『喔天啊,這人是誰?』的時候,你無法跑去電腦前面查出他們的名字。」

「雖然大體來說,每一個人都對我非常好,但在這樣一個有幾世紀歷史、卻從來沒有女人爬到這個位階的古老機構工作,而且其他所有研究員都是男性,還是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困難。」

有些困難很小,但也有些困難確實阻礙了柯利的職涯發展。「因為我們當時正闖進一個男性佔絕大多數職業,女性在職場上會遇到一定程度的歧視。有些人會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有些人則顯然不打算讓我的職涯有進展,但這些都和基督學院本身無關,而是更廣泛的大環境問題。」

《她的世界史》作者、英國歷史學家琳達.柯利(Linda Colley)接受世界走走視訊採訪。(受訪者提供)
《她的世界史》作者、英國歷史學家琳達.柯利(Linda Colley)接受世界走走視訊採訪。(受訪者提供)

職場的玻璃天花板讓她不得不出走。1982年,柯利前往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擔任助理教授。此前,她已在劍橋大學待了十年,出過1本學術專書、寫過許多篇期刊論文,做了3年的研究員兼講師。

不過,她笑稱,自己離開家鄉前往美國的原因,主要還是因為自己的「流浪魂(wanderlust)」作祟。「去耶魯之前,我不曾碰過全球史,但是我在耶魯遇到了各式各樣的人,例如史景遷(Jonathan Spence)。那時,這位偉大的中國歷史學家的書寫就橫跨了不同大陸。」

「移動」逐漸成為柯利做歷史的養分。小時候,由於父親工作的緣故,柯利經常搬家,住過英國好幾個地方;成年後,她的職涯在英、美兩國的四所學校裡展開,而這幾十年的移動,也深深影響著她所著述的歷史:《俘虜》、《她的世界史》以及2021年出版的《槍砲、船艦和筆:戰爭、憲法與現代世界的形成》(The Gun, The Ship and the Pen: War, Constitutions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全都與世界不同文化和人群的相遇息息相關。

「我確實覺得搬到世界上的不同地方,會遇到不同類型的人、獲得新的點子和看法,而我的職涯發展就是這麼運作的,」從業半世紀以來,她的學術興趣始終以18世紀為核心,只不過範圍從英國的18世紀,擴大為「地球上不同地方的18世紀」。

「我總是在搬來搬去,生活像是由一個個箱子所組成。你看,我現在人在柏林(隔著視訊鏡頭)和你說話,這讓我相當程度瞭解移動是怎麼一回事,也能體會人怎麼養成遷徙的習慣。」

「不過幸運的是,我的旅行不像伊莉莎白.馬許所經歷的那麼危險。」

「歷史學家的年齡是優勢」

隨著年歲增長,柯利對歷史的熱情似乎有增無減。此刻身處柏林的她,雖然已經開始撰寫排定的新書,卻又在住院靜養期間「分心」迷上了18世紀出版的英國暢銷書《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這本傑出的著作是史上第一部全球史。它講述的是權力,以及最強大的帝國如何走向衰亡,這個主題讓當時世界上許多讀到這本書的人深受啟發,連甘地也曾在獄中讀這本書……」柯利一邊說著,雙眼閃閃發光。

「做歷史的其中一個樂趣,就是年齡是一個優勢,」她笑道,「如果你是在寫過去,你必須掌握大量訊息,而這些都需要大量時間來累積。無論你資質聰穎與否,年歲都能彌補,因為你在這段時間讀了很多、做了很多,並從中獲得那些你二十幾歲時沒有的智慧和經驗。」

「如果我是數學家或其他類型的學者,我大概早就筋疲力竭了。但歷史學家不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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