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紅線》洪承喜：南韓90後薩滿巫女，追求性愛與世間萬物的解放 -《世界走走》

By 蔡娪嫣

Oct 28, 2022, 09:30

「掌握對性的話語權，與一個人探索和享受性慾的權利息息相關。」

初次性行為、模式千篇一律的性愛、為了取悅伴侶而佯裝性高潮、擔心受怕的無套體外射精……對女性來說，父權框架下的性經歷，並不像男性以為得那般浪漫美滿。

1990年生的南韓作家洪承喜（홍승희）是少數公開道破這些事實的人。

她在2017年出版作品《紅線：我的性紀錄》（붉은선：나의 섹슈얼리티 기록）書寫自身大膽露骨的性歷史，也直指「不經允許就在體內射精是強姦」、「性愛雖然是兩個人的事，但避孕只有女性承擔」、「無數男人在結束後會問『怎麼樣？不錯吧？』……只想沉醉於自己的雄風並渴望認同。」

閱讀她的文字，就像看見一名赤裸裸的女性掙脫桎梏，發自肺腑地擁抱自己，接納身上的污穢。在書中，洪承喜一邊抨擊父權性別角色扮演的性愛；一邊勇敢挖掘生命陰影，坦露因為從事性工作被貼上污名標籤，被信任的熟人強暴後難以置信的懊悔、憤怒與噁心感，以及獨自承受人工流產的痛苦絕望。「因為髒，所以自由，」在經歷這一切後，她現在坦然認為，女人應該與自己的性器官好好相處，端詳與解放內在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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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i Hong 홍칼리 洪承喜（@kali_insight_art）分享的貼文

《紅線》今年夏季在台灣發行，洪承喜越洋接受《世界走走》的專訪。經過多年的沉澱與自我療癒，如今是一位薩滿巫女的她說，這本書的初衷是為了打破沉默，鼓勵所有女性與LGBT群體。她相信，性的解放是公眾革命，只有當一個女人能獲得性高潮、她的性不再被壓抑，那麼她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才會不受到壓迫。

男性中心主義根深蒂固已有數千年，長久享受主角地位的男人不會輕易更改，但是女人可以改變，撕掉蕩婦羞辱或是任何與性有關的污名標籤。她在回覆的郵件裡說道：「我的目的不是說服男人，而是想告訴女性和LGBT『你們並不孤單』。不管他們怎麼看待我們，或說我們是婊子、破麻。就讓我們做個『道德浪女』，隨心所欲生活吧。」

如果《紅線》能帶給讀者檢視過往不適的機會，讓經歷相似苦難的人感到彼此同在，那她就達到了目的。

談論紅線／禁忌

現代人之所以能意識女性身處的牢籠，正是因為女性開始公開談論過去被視為禁忌的領域。洪承喜說，所有個體都懷揣表達的渴望，不幸的是，世界充斥以主流視角書寫的文本，我們所讀的故事幾乎圍繞著白人、男性、非身心障礙者、異性戀和一夫一妻制為中心展開，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被邊緣化的群體必須成為自己故事的創造者。

「掌握對性的話語權，與一個人探索和享受性慾的權利息息相關。」她說，父權社會把任何性傾向的人都囚禁在僵化性別角色裡，多數人進行性愛的模式都差不多，也讓性變得索然無味，然而地球上有N種身體和N種關係，就應該有N種不同的性愛遊戲和慾望，「所以我對BDSM特別感興趣，這是一種更豐富多元的體驗，也似乎比一般男女性愛要安全得多。」

BDSM進行之前，雙方通常事先約定好「安全詞」，並坦誠說出慾望。「在這些遊戲裡，我可以變成像歐亞猞猁一樣兇猛的動物，也可以如植物一般靜靜享受與伴侶的交流，」洪承喜認為，BDSM與執迷於征服的男性中心主義性愛不同，是能開發女性和LGBT情慾流動和感官潛能的遊戲，讓人們跨越被物化的身體，直面內在的性本能、渴求和衝動。

洪承喜對藝術有濃厚興趣。（한경攝／洪承喜提供）

「說或不說，都會被別人品頭論足，倒不如大膽喊出『對，我就髒。怎麼樣？』」

離開單人床的牢籠

洪承喜在書中提及20多歲時的墮胎經驗。當時的男友，一個滿口「人權」、「民主」的進步派人士，卻以考研究所為由消失，甚至警告她別把「醜事」外揚，否則就要把她曾從事性工作的事情昭告天下。父權制對女性能造成極大傷害，因為施暴者往往是她們最信任和深愛的。下體出血，渾身發熱，洪承喜在無法發洩的悲憤中提筆，寫下以女體之痛徹底看清的父權制真面目，也記錄與無數女性產生連結的感受──墮胎後獨自躺在單人床「牢籠」裡，無法言喻的苦。

「可想而知，會有多少女性因這種威脅而閉嘴。」她告訴走走，「他們怕我說出去，而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說或不說，都會被別人品頭論足，倒不如大膽喊出『對，我就髒。怎麼樣？』」

2017年以真實姓名在南韓出版《紅線》時，由於人工流產手術（2020年合法化）仍是非法的，洪承喜心想自己可能會受到指控。實際上，真的有人來找麻煩。她說，南韓一所保守的基督教大學，向警方提交書中提及的性工作經歷作為非法性交易的證據，「我向警方表示那是虛構的，他們才沒有調查我。」

她原以為書籍出版之後，自己會難以在南韓社會上立足。出乎意料的是，她在網路上收到許多不認識的人來訊，「感謝您讓我意識到我所犯下的性別歧視暴力，對不起」、「在讀了您的文字後，我得到了安慰」。洪承喜說，儘管傷害她的那些男人從未向她道歉，但讀者的聲援，以及後來#MeToo運動和廢除墮胎罪示威在南韓展開，看著穿黑衣的女性團結一致走上街頭，讓她深受鼓舞，明白自己並不孤單。

「我寫《紅線》不是為了懲罰書裡的男性，而是想讓人們知道，我個人的遭遇也是與社會和政治攸關的事。」她告訴走走，社會集體抗議與哀悼女性的苦難，讓她感覺傷口正在慢慢癒合，「當女性悲鳴浮出水面，我想自己也應該做點什麼。我希望與所有被排斥的少數群體同在，讓他們有可以表達怨恨、分享喜悅的空間。這就是我成為一名酷兒女性主義薩滿的原因。」

洪承喜決定以薩滿巫女的身分活下去。（洪承喜提供）

「每個人都有一個叫做『死亡』的安全屋，隨時都能回去。所以讓我們在活著的時候，說想說的話，不做任何不願意的事。只要消除對死亡的恐懼或幻想，我們都能擁有美夢，產生活下去的勇氣，萌發建立新生活的靈感。」

人生的究極解放

現在，洪承喜是一名藝術家／女性主義者／素食主義者／酷兒／薩滿巫女。她開設自己的工作室，定期透過YouTube頻道分享每月運勢，並在Instagram上傳「巫女日記」漫畫，紀錄對宇宙、世間與生命的看法。

她告訴走走，她過得很快樂。最近與動物權利組織合辦遊行，她主持了一場慰靈祭，追悼淪為畜牧肉品的動物靈魂，「那時，我把十二個非動物的生肖祭品擺上飯桌，點燃一縷香，和12個人一起跳舞。晴朗天空下，所有痛苦和冤恨傾瀉而出。」

她同時也致力於幫助上門諮詢的客戶，療癒他們的心靈。「我們社會上有許多人想要自殺，我不會要求他們不要去死，提出諸如『自殺會下地獄』、『自殺是不道德的』之類帶有偏見的警告，」她說沒有同理心的話語，只會讓產生自殺念頭的人更孤立無援與痛苦。

「我會建議他們『如果你想自殺，先把生活一切都整理好再說』。」她解釋，「每個人都有一個叫做『死亡』的安全屋，隨時都能回去。所以讓我們在活著的時候，說想說的話，不做任何不願意的事。只要消除對死亡的恐懼或幻想，我們都能擁有美夢，產生活下去的勇氣，萌發建立新生活的靈感。」

談及為何決心以薩滿巫女身分活下去，洪承喜說接觸女性主義之後，她自然而然奉行起素食主義。「我意識到，我也是對任何人事物造成傷害的人啊，」她說，過去被排斥與歧視的經歷，讓她更敏銳地感知其他被邊緣化群體的痛苦。而原始的泛靈信仰，敬畏世間萬物，她相信薩滿的精神是解放，平等對待天與地、花草樹木、動物、婦女、性少數群體和身心障礙者。

這位受過傷的女人，因為知道疼痛是什麼感受，反而加倍對世界溫柔。她想，薩滿就是能與遭受歧視群體產生共鳴的職業，實踐薩滿教的精神，就是履行一種解放萬物的意識形態。

參加祭祀儀式，為萬物平等尊嚴致上敬意時，她總會熱淚盈眶，感到特別幸福。她也熱衷於參加其他為生命尊嚴吶喊的集會，#MeToo運動、酷兒遊行、動物解放運動等等。她告訴走走：「身在其中的那一刻，我感到解放。只有當所有人都解脫了，我才能夠解脫，就像當世界變得更好，我的命運也將變得更美好一樣。」

洪承喜向世界走走分享，最近生活感到充足喜悅。（洪承喜提供）

「我的這份痛苦並不是只有我一人承受著。」

如果痛苦能分攤

最後，她想特別向台灣讀者傳達：

「我很高興《紅線》在台灣──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國家──出版。我對台灣薩滿信仰也很感興趣。最近，我在Netflix上觀看台灣恐怖片《咒》。印象深刻的是，裡頭說如果大家一起唸某個咒語，詛咒就會被分擔。分擔的人越多，咒力越小。讓社會共同哀悼與承擔痛苦，而非一個人承受，這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想法。如果痛苦能被分攤出去，每個人都有可能獲得解放，那麼《咒》或許會有幸福結局。我想這是一部非常恐怖但又發人深省的電影。

意識到我的這份痛苦並不是只有我一人承受著，為攆去比宗教更古老的性別歧視，我寫下了這本書。我的另一本書《神靈的凝視》（신령님이 보고 계셔）則是為了擺脫宗教和薩滿教中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和物種歧視。想告訴你，你並不孤單，寫書即是寫一封寄給各位的信。總有一天一定要去台灣！我想見見台灣的女權主義者、酷兒活動家和女權巫師。我希望能透過這次專訪向各位傳達我的支持、感謝和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