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世界走走

呼吸海拔8000公尺的空氣──詹喬愉的登山人生

她將走入一個人的山,去體驗過程中的孤獨和辛苦,那種不依賴他人的獨立自主。

詹喬愉在安娜普納峰第二營。(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她將走入一個人的山,去體驗過程中的孤獨和辛苦,那種不依賴他人的獨立自主。

編者按:台灣女性登山家詹喬愉自2018年開始「攻頂14座8000公尺高山」的計畫。迄今,全球僅45人完成這個艱困的任務,且尚未有亞洲女性無爭議地達成這項紀錄。目前,詹喬愉已攻頂6座高峰。

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Dhaulagiri)位在加德滿都西北方,別被它「第七」的頭銜給誤導了,道拉吉里峰海拔8167公尺,世界上只有其他六座山比它高。事實上,超過8000公尺的巨峰每一座都高得不得了,地表上就只有十四座,全都矗立在北半球。

從地圖上看來,道拉吉里峰恰好落在尼泊爾中央,彷彿有人用尺丈量過,在國境的中心點放了一個雪白色三角模型──Dhaulagiri是梵文「雪白巨峰」的意思,當一個人實際站在那座模型前,會驚覺自己的身體與那巨大山塊之間的不成比例──從體積到重量,光用看的或是想的,都可以壓垮一個人的意志與決心。

詹喬愉,她在台灣的登山界有個出名的綽號──三條魚,而在海外攀登時,隊友會叫她Tri Fish,也在地圖上看過道拉吉里峰,當時她只知道這是世上十四座8000公尺高峰的其中之一,還不知道這座巍峨大山將成為自己登山生涯的轉捩點。

2022年五月,她和其他攀登者置身在隊伍內,專注於腳下踩過的雪簷,手裡抓的那把冰,進入到需要全神貫注,有時甚至會推開寂靜世界之門的狀態。好像在冥想似的,天地間只剩踢冰的聲音、嘴巴發出的喘息聲、高海拔噴射氣旋的咻咻聲,與自己怦怦然的心跳。

但冥想沒有風險,攀登8000公尺等級的巨峰,有時要以生死為代價。

冒險就是突破自我

戲稱自己一路都不喜歡讀書,詹喬愉就讀文化大學時加入山社,開啟她的登山生涯,後來更成為經驗豐富的高山搜救人員,以這個角色漸漸被台灣人所熟知。台灣是一座多山之島,遍布著崇山峻嶺,各有各的難度和挑戰,喜歡試探極限的攀登者卻不會以此為滿足,總將目光放在海外更高、更遠的山脈上,這是人的天性。

誠如詹喬愉所言:「冒險是人類的本能,進步的動力。人類永遠都在嘗試,探尋新的東西。」

2015年詹喬愉到國外爬山,在吉爾吉斯的阿拉阿恰山群(Ala Archa)練習冰攀時,在攀登一面堅硬冰壁的過程中意外墜落冰河,受困了二十多小時,導致左腳神經失去知覺,這是很難真正痊癒的身體損傷。Play through injuries…外國會用這個說法形容職業運動員帶傷上陣,甚至愈戰愈勇。

攀登者也是某種運動員,雖然攀登是一項「沒有時鐘的運動」,通常以登上山頂為優勝,這是它約定俗成的獎賞標準,也是它的迷思。回國後詹喬愉慢慢養傷,讓身體一點一滴恢復到過去的訓練強度,也習慣自己那隻「新的左腳」。

道拉吉里峰第二營。(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道拉吉里峰第二營。(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2017年,她已爬了十年的山,受邀到中國擔任登山活動的教練,遇見對岸的傳奇登山家張京川,他是2013年發生在世界第九高峰南迦帕巴峰(Nanga Parbat)基地營恐怖攻擊事件的唯一生還者。當年,巴基斯坦的塔利班組織為了報復首領遭美軍無人機擊斃,武裝衝入南迦帕巴峰的基地營一陣掃射,造成十一位登山者喪命,新聞震驚了世界。

張京川做為死裡逃生的人,說的每一句話在詹喬愉耳中聽來都更有分量。他看好詹喬愉的攀登能力,慫恿她去嘗試新疆海拔7509公尺的慕士塔格峰。那時詹喬愉經歷過的最高海拔是四川的四姑娘山一峰二峰,約5000公尺出頭,以及雲南的白馬雪山,同樣是5000公尺出頭的高度。

這樣的高度,足足比台灣的玉山高了一千多公尺,但離8000公尺「神域」仍有一大段距離。張京川鼓勵詹喬愉去慕士塔格峰,不見得是要推坑她未來走上8000公尺的探險之路,而是在她身上目擊到可以再往高處爬的潛能和條件。

在此之前,詹喬愉尚未接觸過高海拔的遠征式攀登(Expedition Style),慕士塔格峰對她來說是一件遙遠的事,既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也沒有經費和預算。「任何沒去過的山我都想爬。」詹喬愉回溯道:「但我必須先回台灣看看有沒有時間,工作要排開,還要找贊助,雖然只有二十萬,對我來說還是一個很高的數字。」

是的,區區二十萬,這是台灣「攀登家」都得面對的現實。她們做的是一項對社會看似沒有產值的職業,好像只成就了自己。平常藉由各種高山工作賺來的辛苦錢聚少成多加在一起,募款企劃書時常得面對業主們(贊助者)的臉色和挑剔,然而,回國後的詹喬愉體悟到,有些事跟結婚一樣需要一股衝動,譬如湊二十萬元去爬山。她想,管他的,豁出去了!

那次慕士塔格峰的攀登經驗比預期的還要更好,她在隊伍中算表現不錯的成員,還有餘力在高地營協助一些事情。領隊告訴她,她的體能比許多當時在爬高海拔的中國女生都要更好,應該去8000公尺的大山試試看。詹喬愉聽了很心動,突然間慾望被激發出來,很想親身體驗看看置身在那種要命高度的感覺。

「如果有這個想法,但我沒有盡力去做,有一天我一定會後悔!」為了不讓自己後悔,她回台灣後認真拉贊助,2018年三月搭上飛往尼泊爾的班機,目標鎖定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Lhotse),展開屬於自己的8000公尺旅程。

直到疫情爆發前,詹喬愉順利在2018年登頂洛子峰和世界第八高峰馬納斯盧峰(Manaslu),2019年則登頂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Makalu)和世界之巔聖母峰,每則捷報都在台灣社會造成不小的漣漪,有愈來愈多國人知道有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女生在地球上最高的山巔之間闖蕩著。

2019年,詹喬愉則登頂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Makalu)。(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2019年,詹喬愉登頂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Makalu)。(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無氧攀登是用生命在爬山」

攀登8000公尺巨峰,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嗎?

詹喬愉的答案,坦率得會讓人嚇一跳:「其實有氧(使用氧氣瓶)攀登8000,老實說很多台灣有在爬山的人能力都做得到。我一直跟大家說,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麼難。對我來說只要有氧氣,登頂就是一件只要天氣好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海外遠征對詹喬愉最痛苦的不是和宛如外星球的冰雪岩地形奮戰,反而是吃。每天只有青椒、洋蔥、番茄,吃不到真正的「青菜」。每天三餐,各種咖哩輪番轟炸著。但別忘了,詹喬愉的境界可能跟你我不同──也包括男生。她是可以一日二刷白姑大山的強者,以二十小時左右的時間,從林道口兩度來回地形複雜、極度考驗體能與耐力的白姑大山。

這是目前的我無法辦到的事,也許經過長期痛苦訓練可以稍微試著挑戰看看,但光想到那樣的過程,就讓人卻步了……因此,台灣百岳爬得稍有心得之人,只要揹上氧氣瓶就像吃了無敵星星,能夠健步如飛攀上8000公尺巨峰了嗎?這真的要爬了才曉得。

8000公尺那異世界對人的撞擊,確實就在氧氣。一旦身體進入到8000公尺的天域──又稱Death Zone,死亡地帶,氧氣的欠缺直接導致一個人運動表現下滑,四肢末梢循環欠佳,思考效率停滯,連帶影響做判斷的準確性。尤其女性的循環通常比男生差,詹喬愉自承「非常怕冷」,即使揹負能力再強,依然不如體格勇健的男性,這些都是女性攀登者必須克服的門檻。

近年因裝備的精良──輕量化、種種科技的改良,以及整體風氣的提升,印象中總是陽剛味十足、充滿雄性激素的高海拔基地營,出現愈來愈多女性的身影,她們不再是雄性戰場旁的裝飾或點綴,自己就是充滿企圖心的鬥士,在社會乃至國家的鼓勵下,瞄準更艱難的紀錄,把自己帶領到更崇高的領域。

一場疫情打亂了全世界所有高海拔攀登者的計畫,也讓詹喬愉堪稱順利的8000公尺征途,暫時停下腳步。困在這座島上,她思索著「完成十四座8000」對自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值不值得繼續往前走?

「就像百岳,也不一定要撿完。」詹喬愉說:「但一看到相關文章或報導,心裡又有不好受的感覺,會覺得我想做一件事,是被人家(疫情)切斷的,而不是自己的決定。我真的盡力去爭取了嗎?就這樣放棄不爬了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設定的目標,不管別人覺得這個目標值不值得,是給自己一個約定的感覺。」

詹喬愉跟自己約定,如果要繼續爬8000公尺,要採有別於以往的方式,試著拋下氧氣瓶的輔助,用原原本本的身體,去面對一座山。其實她前幾座巨峰,也積累了嘗試無氧的努力,她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觀察自己可以無氧到哪裡,就這樣探索著自己身體的邊界,無形中,那條線也慢慢往上升。

詹喬愉的道拉吉里峰登頂照。(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詹喬愉的道拉吉里峰登頂照。(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終於就在今年道拉吉里峰,台灣登山界無人不知的「三條魚」做到了!她用自己的口鼻呼吸到海拔8000公尺純淨、稀薄的空氣,創下個人首度無氧登頂的紀錄,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也是第一次有台灣攀登家無氧登頂崇偉的道拉吉里峰。

「無氧,就是痛苦的開始……」詹喬愉回想著:「原來無氧真的這麼困難,跟有氧的差距這麼巨大。自己試過之後更清楚,無氧攀登是用生命在爬山。」

被她描述為「用命在拚」的道拉吉里峰無氧登頂,幾個月前在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納峰(Annapurna)的「失敗經驗」也功不可沒。安娜普納峰是詹喬愉時隔三年再度到海外挑戰8000公尺,原先也想嘗試無氧,因為攻頂的時程安排,離開高地營後在其他攀登者身後「塞車」太久,身體冷了下來,很難再重新啟動。

縱然安娜普納峰鎩羽而歸,攀登那座神聖之山的過程,使詹喬愉的身體更習慣她脫離已久的高海拔環境,於是,安娜普納峰成了道拉吉里峰的「高度適應」,在好天氣的助攻下,身體已然適應高海拔的詹喬愉,喜悅地完成無氧的心願。

兩個月後的世界第二高峰K2,她抱著同樣的初心,想試看看無氧登頂的可能,但雪巴隊友的簽證問題,導致全隊太晚進駐基地營,時間被壓縮的狀況下,詹喬愉急著推進到高地營進行高度適應,來回做了四趟Rotation,反而縮短她在基地營讓身體恢復的時間。

走走小百科

K2:即喬戈里峰(Qokori),位於巴基斯坦和新疆邊界的高山,為世界第二高峰,國際通稱為「K2」,意即「喀喇崑崙山脈2號峰」。其餘四座分別是瑪夏布洛姆峰(K1,Masherbrum),加舒爾布魯木IV峰(K3,Gasherbrum IV),加舒爾布魯木II峰(K4,Gasherbrum II)與加舒爾布魯木I峰(K5,Gasherbrum I)。。

「高度適應應該要爬高睡低,」詹喬愉事後檢討道:「還是要讓身體處在有氧氣的狀態中,才會長出這些細胞,否則分解掉的粒線體,沒有氧氣長不出來。在高海拔待久了,怎麼休息都沒有用,休息的速率小於消耗的速率……」

誠然,K2比道拉吉里峰高了四百多公尺,也讓她明顯感受到那種「被抽乾的感覺」,最終詹喬愉揹著氧氣瓶登頂K2,成為第二個登頂K2的台灣人,沒有任何人可以低估這項成就。

詹喬愉在世界第二高峰、攀登技術最困難的K2。(詹喬愉提供)
詹喬愉在世界第二高峰、攀登技術最困難的K2。(詹喬愉提供)

走入一個人的山

這兩年後起之秀曾格爾的出現,在台灣人數本已稀少的高海拔攀登活動中,帶來了陣陣擾動,同樣身為外型亮眼的女性攀登者,外界很難不將兩人拉在一起比較。詹喬愉坦然將它視為良性競爭,「曾格爾讓我想嘗試無氧攀登,她Push我意識到,應該可以更挑戰自我,更進一步要求自己,做更多。」

確實,人都需要旁人的刺激,即便是武藝高強的攀登者。但我們往往忘了,最終都是自己在Push自己,逼身體去受那些苦,意志去受那些折磨,靈魂去受那種淬煉。說到底,山是自己在爬。

今年秋天,詹喬愉獨自前往尼泊爾,要再嘗試一次馬納斯盧峰,她並不是為了攀上這幾年國際攀登界吵得沸沸揚揚的「真頂」(True Summit),而是要用不同於上回的方式,沒有雪巴夥伴協助、不靠氧氣瓶,完全以自己的能力,去完成一座8000公尺的山──走入一個人的山。

去體驗過程中的孤獨、辛苦,那種不依賴他人的獨立自主。

「冒險不是去做找死的事情,而是突破自我,自己做到了這一步,看能不能做到下一步。」這是詹喬愉現階段給自己立下的目標,築起她更寬闊的攀登想像:一點一點減少外來的支持,在挑戰中自我成長。

當她踩著冰爪,漫步在馬納斯盧峰寬厚的雪原上,嬌小的身影搜索著四年前走過的路徑,雪峰莊嚴地聳立在眼前,即將迎向祂的,是一個嶄新的人。(完)

詹喬愉在道拉吉里峰大本營BC往C1路程。(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詹喬愉在道拉吉里峰大本營BC往C1路程。(彥恩國際經紀提供)

和我們一起走走
訂閱免費電子報
我們歡迎各種形式的合作可能,歡迎您將各種合作想法,EMAIL 至以下信箱:hello@sehseh.world

我們知道你想了解更多

Sep 8, 2022

陳念琴笑說,只要教練不在時,就會去做美甲。(唐佐欣攝)
走下擂台,陳念琴也是漂亮孩子

換下比賽服,剽悍拳擊戰士也想當漂亮女孩。穿著小熊圖案的上衣,陳念琴剛結束在國訓中心的訓練,坐在路邊的水餃店等我。...

Sep 8, 2022

Aug 19, 2022

台裔加拿大籍環境歷史學者李潔珂,日前將她的台灣尋根之旅出版為《山與林的深處》。(李潔珂提供©Ricardo Rivas).
李潔珂:身為台裔移民第三代,我在台灣山林讀懂了外公的信

「它解決了我長期以來一直心繫的,關於自己歸屬於哪的問題,並教會我接受擁有許多身分是作為一個整體,而不是破碎的。」德語「...

Aug 19, 2022

Mar 11, 2022

南韓女子冰壺國家代表隊選手金景愛。(美聯社)
南韓體壇的逆權女孩:從教練虐待、體制漠視、厭女霸凌中生還,她們結伴同行

「媽媽,我愛你。請把他們的罪行都揭穿。」2018年,慶尚北道大蒜之鄉義城的5名女孩──隊長金恩貞(김은정,31)...

Mar 11,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