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貓包裹著我的睡衣進入焚化爐的那一刻,就像是帶著胎盤回到了安靜的子宮。
我有兩隻貓,一對兄妹,我們叫他們大大與小小。他們兩位,是德里街貓生的小娃娃,被挪威人找到時,一窩子只剩下他倆還活著。他們在挪威人的悉心呵護下長大,中間轉手幾個主人,疫情期間緊急降落我家,在封城的日子裡,與我們相伴,每天都如此美好圓滿。
大大死得非常突然。睡前,我和我的室友還如常地在床上跟他進行例行的睡前玩耍,親親抱抱說些如何如何很愛你的話。半夜十二點半,我聽到躺在床上的室友說:「怎麼啦,大大」,正想著她是不是在說夢話而感到好笑時,驚覺有異,從床上跳起來,看大大倒在廁所地上痛苦的喘著氣。
我們立即帶他去動物醫院急診。醫生看到他的狀況,說非常可能是中毒,而且應該是吸入性的。我非常驚訝,問他怎麼可能?會是什麼東西?醫生說:「可能是任何東西,你們最近有沒有用什麼殺蟲劑?」我說:「沒有啊!」他說出一連串名詞,我突然在醫生口中聽見一個我最近換的地板清潔劑的名字「Phenyl」,震驚不已。醫生發現抽血抽不出嚴重脫水,情況非常危急。大概過幾分鐘,大大就走了。
我們將他的身體帶回家。進門時,我突然驚覺,如果家裡是不安全的,小小怎麼辦?我們瘋狂地以清水擦地板,一次又一次,強迫性的清潔動作暫時填補了失去所愛的腦中一片空白。
是幸運的嗎?距離火化場開門還有好幾個小時,我們多獲得一段寧靜的時光,可以跟他道別,說說心裡的話。什麼是心裡話呢?我說了很多對不起的話,也說了很多謝謝的話,流了很多的眼淚。或許是幸運的,貓寶貝看起來真像睡著,他承受的肉體痛苦,雖然劇烈但短暫,如今痛苦已結束了。
他提早穿過從生到死的邊界,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脫離肉身的劇痛。
他們不只是幫你焚化,還會幫你「記得」。
德里有個專為動物設置的火葬場Paws to Heaven。雖然德里是一個充滿欺騙的殘酷城市,但不知為何,與動物有關的那個極為邊緣的小世界,卻是化外、寧靜與溫暖的。不知道是否在這社會裡,只有特別好心與特別邊緣的人才會從事與動物有關的行業?
火葬場位處郊外,人很少,很簡單整潔寧靜,有一些綠色植物,是個半官方單位。我們可以選擇柴火焚化,或是焚化爐。接待我們的人是位肅穆的中年男子,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們填表時,可以選擇是否要領骨灰,是否想要每年收到祭日通知。如果願意,他們會每年發簡訊提醒。
我很感恩,他們不是只幫你焚化,還會幫你「記得」。他們為大大做了一個小小簡單的儀式,在那個瞬間,我希望他們能把從家裡到醫院一路上包裹著他的我的睡衣一同焚化,他們原先拒絕,後來竟也答應。就在衣服進入焚化爐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睡衣像是胎盤的比喻,提醒我出生時都會經歷的分離劇痛。而他現在是帶著我的胎盤,回到真正的、安靜的子宮。
我的腦中無法控制地轉著:到底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雨季剛來,蚊蟲增加,我前陣子想起在南印時,鄰居常常叫我使用一種在地人很喜歡用的叫「Phenyl」的地板清潔劑,通常是白色乳狀,有時候是綠色、黃色、黑色,帶有松香味。除了可以清潔地板,也可以防蚊除蟲。
我還記得那年雨季,前院圍牆上出現很多黑色的小蟲,鄰居把白色的清潔劑直接淋在牆上,小蟲很快就消失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殺蟲的東西,就是毒藥。所謂的清潔劑就是殺不死人、但可以殺死其他東西的毒物,不是嗎?我當時心想,那是一種「在地」的東西,應該更「天然」,比那些大廠牌化學的好,這樣就不用一直用電蚊香。貓咪不喜歡電蚊香的味道。
但「在地」、「天然」就無毒嗎?我不確定這種傳統清潔劑裡頭真正的成分究竟是什麼,聞起來香香的「天然」松油味,會不會才是最致命的?大大喜歡躺在床底下,我特別清潔那裡。想不到,自己竟不自覺地製造了一個毒氣室。小小喜歡坐在椅子上,逃過了這一場清潔的災難。
我自責嗎?我真的很自責。我也一度憤怒,責怪把毒物介紹給我的鄰居。但養貓不是印度文化裡的東西,這些是外來的生活方式,與舊的文化並不相合。
我也驚覺,追求絕對潔淨的文化裡頭有其殘酷的一面:牆上淋上那麼多毒劑,外頭的貓咪怎麼辦呢?我更愧疚如一佛教徒,心想一切罪孽的根源,還是我自己想要除掉闖入家裡惱人的蚊蟲的殺生念頭吧,怪得了誰?或許我將成為佛教徒,那裡有悲痛的罪孽深重之人需要知道的教訓。
死亡也需要去到神那裡,獲得神的祝福
小小還好。她逃過這場劫難。但她日日哀鳴尋找自己的哥哥,讓人心碎。我不允許自己太過悲傷,每天半夜陪小小在家裡巡邏找尋。心想:「就讓我跟妳一起吧。」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回想著細節。如果那時如何如何會不會就有所不同?有人說:「一直這樣想,是因為你不肯接受死亡。但拒絕死亡,會將生命一同拒絕。因為沒有死就沒有生。」我接受了嗎?我想我接受了,也承認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過。我沒有一直流淚,更多的心力放在讓生活恢復常軌。
有時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恢復得太快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責怪我不夠傷心?
我想起作家陳俊志曾在自傳中寫到,姊姊自殺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責怪母親不曾表現哀傷,彷彿逝者已逝,不留痕跡。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看到老媽媽每年的記事本,每一本的第一頁都寫上姊姊的名字與出生年月日;生日,就是母親把小生命帶到世界上的日子。當時邊我讀邊哭,不能自己,現在想起來,還是流淚。
我的老師曼塔,在同一星期失去她的愛狗。何等巧合。
她的小狗巴魯,調皮熱情的小母狗,我見過兩次,每次都差點把我撲倒在地上。曼塔也是在疫情期間收養巴魯。巴魯長大了,曼塔帶她去做結紮手術,康復得很好,獸醫說巴魯已經可以自己在家了,不用擔心,於是曼塔出門找朋友。兩小時後,她回到家,發現巴魯趴在門上,死了。可能是心臟病。她震驚不已,傷心欲絕。
我們通話時,她已經離開印度到加拿大找家人。她沒辦法留在那個傷痛的房子。在同一個禮拜,我們去了同一家獸醫院,也去了同一家火葬場。我們的家中都放著一個裝著骨灰的陶盆。
「巴魯跟妳多久呢?」我問曼塔。「剛好快要兩年。」她回答。「大大來到我們家到今天差不多兩年多一點。」
我又問:「那天晚上你是怎麼帶巴魯去醫院?妳叫得到計程車嗎?」她說她抱著屍體在大樓裡面尖叫求救,但冷酷的德里人,沒有人出來看一眼。後來是隔壁棟的朋友開車載去醫院的。「我們很幸運,那天剛好有朋友的車。」我說。
「你對骨灰有什麼打算嗎?」曼塔問。「我們會留著。」我說。
她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依照印度教傳統,我應該要把它灑進恆河,但我也想留著。有人告訴我,不要把骨灰放在家裡,這樣她的靈魂不會離開,但我就是不想要她離開啊。」我說:「我們買了一個漂亮的鐵盒子放骨灰,會把大大留在身邊,以後帶回台灣。」
有天,我在簡訊告訴她:「曼塔,在我心中,這個偶然不是沒有意義的,妳是我很特別的朋友。」
她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這段時間裡,我聽到印度教裡的一則故事,從前從前有一天,在某一個鄉村地方,當人們為神獻上鮮花鮮果時,有個人卻給神獻上枯萎死掉的花朵。人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死亡也需要去到神那裡,獲得神的祝福。
我很為這一則小故事著迷。我們知道死亡是將生命交給了神,但什麼叫做把死亡也獻給神呢?是否我們需要兩次的獻祭,第一次讓生命到神那裡去,第二次,則是讓死亡也獲得祝福。
事發兩個月後,我們在家裡舉辦了一個小型紀念會,邀了幾位親近的朋友,播放紀念影片,曼塔也來參加了。一週後,曼塔為自己安排了一場週末恆河之旅,把愛犬的骨灰灑進恆河。回來後,她收養了一隻新的小黑狗。
大大過世後,我第一次出門時遇到一隻小黑貓,此後我每天早上都去公園散步餵他。朋友說,印度人對黑貓特別不友善,我特別注意餵的時候隱蔽些,別讓人看見。有一天,他消失不見,我心痛不已,心想:「天啊,我也失去他了,是不是被壞人趕走了?」我詛咒這個社區,世界上所有邪惡之人。
信任自己、信任他人、信任這個世界。
過兩天,就在舉辦大大紀念會的當天早上,小黑貓回來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等我,我欣喜若狂,心想,現在的自己應該是有太多的擔心與害怕,也該是時候重新學會信任了吧。信任自己、信任他人、信任這個世界。但,信任是什麼呢?信任能保證什麼嗎?信任無法保證什麼,但信任恐怕就是面對未知,仍然能抬起頭、挺起胸的姿態吧。就算只是姿態,也是格外重要的。
我不知道小黑貓想不想跟我回家,我相信,如果他想,他會讓我知道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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