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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奧運拳擊女將陳念琴:接納真實的自己,最有力量

拳擊已從為國爭光、拿好成績,變成她「單純熱愛的一件事」。

奧運拳擊女將陳念琴。(唐佐欣攝)

拳擊已從為國爭光、拿好成績,變成她「單純熱愛的一件事」。

「Pangcah nu wawa! 」(我是阿美族的孩子!)

2021年7月,在東京奧運的女子拳擊擂台上,一名輪廓深邃、身形健美的女子,用族語對著鏡頭激動高喊。

她是陳念琴,今年25歲,是台灣史上第一位登上奧運殿堂的女拳擊手。晉級至八強賽時,陳念琴用母語告訴全世界,她來自台灣、是阿美族的孩子。確定無緣挺進四強那一刻,她擁抱對手,在擂台中央跪下,手劃十字聖號,並躬身親吻場地。

那一刻,陳念琴流下了眼淚,但她說:「我的眼淚不是懦弱,是信仰。」

挺過隊友排擠、比賽挫折、甚至罹患癌症⋯⋯這一路,她是如何以女性之姿,讓大家認識拳擊不是暴力,而是表現專業和技巧的運動?她如何在陽剛的世界與真實的自我之間找到平衡?

馬祖原住民、拳擊隊唯一的女生,群體中特別的存在

陳念琴出生於花蓮縣,有阿美族及布農族血統,她2歲時,因父母工作的關係,舉家搬遷到馬祖。當時,那裡有許多的工程,如房子、機場⋯⋯都是原住民蓋起來的,然而,她從小就因原住民身分在群體中飽受欺凌。

「那時,很多在地人對原住民的印象就是很髒、生活習慣不好、愛喝酒。我一開始常受到排擠,也因此對自己的身分自卑。」幼稚園時,班上只有她一個原住民,有次她長了頭蝨,學校竟禁止她去上學。後來,是當地其他原住民家長出來幫她講話,他們跟學校說:「孩子出了問題,應該教她怎麼解決,而不是禁止她去上課。」

進了國小,許多孩子還是不跟她玩,直到她的體育成績愈來愈突出,才漸漸被群體接受;也是在那段時間,她加入了學校角力隊。其實她並不特別喜歡角力,參加校隊也只是抱著玩樂的心態,但,做這件事能讓她找到自信,甚至拿到比男生更好的成績,重點是能「讓人看得起」。事實上,不只是角力,舉凡游泳、跳遠、羽球、田徑等各種運動競賽,她都非常出色。

陳念琴從小就因原住民身分在群體中飽受欺凌。(唐佐欣攝)
陳念琴從小就因原住民身分在群體中飽受欺凌。(唐佐欣攝)

國中一年級時,成德高中老師、同時也是拳擊教練的柯文明正四處物色優秀人才,當時,既有爆發力,又很穩定的陳念琴便受到推薦。教練告訴她,要打好拳擊,就得來台灣接受完整訓練。

當時,家裡幾個兄弟姐妹,不是早婚就是輟學,父母希望陳念琴能走不一樣的路,便說服她獨自來台灣受訓。她以為只是來參加夏令營,便說好。一心只想減輕父母負擔的陳念琴,完全不認識拳擊,卻在14歲時,為了學拳擊隻身到新竹、住進天主教修女院,開始每天和一群男生操練。

陳念琴沒想到,她一待就是十年。

她是隊上唯一的女生,被當成男生一樣訓練。在陽剛的拳擊世界裡,她再度因為性別身分被排擠。「學長說:『拳擊是男生的運動,女生來幹嘛?』對我非常不友善。」教練把她頭髮削短,要她照男生課表做,每天800公尺跑六趟,400公尺跑四趟,然後直接跟男生練對打。

「男生對我從來沒有在客氣,很大力地打,我當時只覺得每天都被打得很痛,打完回家偷偷地哭,明天再繼續⋯⋯」

陳念琴記得很清楚,某個放學的下雨天,她看到同學都有家人撐著傘、開著車來接送,只有她自己獨自穿起雨衣、騎單車回家。她也曾打電話回家哭訴,而家人鼓勵她不要放棄,不想讓家人失望的她,告訴自己「爬也要爬完」,「既然只有我一個女生,我就要成為隊上最特別的女生。」

陳念琴還是每天跟男生對打,還是從未打贏過,但她開始不怕痛,會躲、會防禦,開始去想今天要怎樣才可以打到對方。她將打擊她的力量,反轉成變強的動力,因為無路可退,就正面迎擊。她想著:「有天我要用成績讓他們閉嘴。」 

在陽剛的拳擊世界裡,陳念琴因性別被排擠,她將打擊反轉成變強的動力。(唐佐欣攝)
在陽剛的拳擊世界裡,陳念琴因性別被排擠,她將打擊反轉成變強的動力。(唐佐欣攝)

在這種高強度的訓練和壓力之下,她練出了技術。後來,台灣的女子拳擊項目已無人是她的對手。台灣選手體型偏瘦,中重量級向來是國外選手的天下。剛開始比賽時,國內只有63公斤的量級,從75公斤量級入門的她,曾努力瘦下來,只為了拿到金牌。 

2012年,國三的陳念琴初登比賽擂台,就拿下了全國總統盃拳擊錦標賽第一名。2013年,她首次站上國際舞台,又拿下世界青少年拳擊錦標賽冠軍,為台灣摘下史上第一面拳擊國際金牌,並獲選為國際拳擊總會(AIBA)亞洲青少年最佳女拳擊手,從此一戰成名。17歲,她拿下青年奧運會銀牌,她不只拿到全隊男生的由衷認可,還一路改寫台灣的拳擊歷史。

「要像男生一樣陽剛,才不會被欺負」

訓練過程中,她一路跟著男生對打,也被當成男生對待,到現在,許多人對她的印象也是陽剛帥氣的。然而她說:「在媒體面前,我常感覺必須要刻意呈現很陽剛的形象,但那離真實的我其實有點遙遠。我其實是非常愛打扮、愛漂亮的女生。」

「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留短髮,只是,我從小就被要求要像男生一樣陽剛,我又是全隊最弱的,好像剪了短髮才能融入群體,要兇狠起來才不會被欺負、才夠有決心拿到金牌。」

「但隨著成長,我慢慢認知到我並不想要這樣,我只是為了符合環境才得如此。以前,我其實就是長髮控,喜歡戴項鍊、耳環,我的家人也很愛看我打扮,過年我一定都穿裙子回家⋯⋯」

陳念琴時常感覺必須刻意呈現很陽剛的形象,但她其實是非常愛打扮的女生。(唐佐欣攝)
陳念琴時常感覺必須刻意呈現很陽剛的形象,但她其實是非常愛打扮的女生。(唐佐欣攝)

事實上,除了外在環境的暗示,為求生存的她在成長過程中也會自我要求。在無人能倚靠的情況下,快樂來源就是拿到好成績,因此,真實的自己必得被壓進深處,畢竟,「如果流露真實的自己,會顯得很軟弱、愛哭,會被看不起。」

沒有家人在身邊,沒有能傾吐的對象,她學習要像男生一樣才能存活。即便生理期,她也不敢休息,只怕教練說他偷懶。然而,這個訓練模式,到了國三暑假,卻出現了瓶頸。

她發現自己的體力開始不如以往, 原本可以跟大家一起跑五圈,後來只能跟上四圈、三圈,甚至剩一圈。在某次比賽,她被擊倒後再站起,發現眼前一片黑。她的比賽成績一路下滑,教練曾把她調到田徑隊加強訓練,卻依然完全跟不上,還被「退回」拳擊隊,「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沒有人要。」

直到某個女性拳擊老師想起自己曾有類似經驗,懷疑陳念琴是貧血作祟,要她去醫院檢查,結果醫師馬上叫她住院、輸血。一般女性的血紅素正常值在11到16,她只有4,被診斷為缺鐵性貧血。 

從此以後,教練開始改變對她的訓練方式,不再用男生的模式操練她。以前,教練會要他「像男生一樣咬牙撐過」,後來,教練會針對她設計適合女生的課表,也開始關心她的心理需求,多看她的優點。

「他改變後,反而對我比較有幫助,我更相信他。不像以前會因做不好怕被罵,而不敢說自己哪裡不舒服。現在他會問我身體狀況,一有不對就會調整。我變得比較有選擇,他也會知道我需要什麼,再給我加強。」她笑說:「他應該有看了很多書、跟師母討論吧!」

「拳擊是種藝術,像在跳舞」

高三後,陳念琴進入國家隊。2016年,她風光取得奧運門票,在眾人的期待下前進里約奧運。那時,她很衝,過年都沒有回家,還和教練移地到上海找老師訓練,然而,那次她卻在十六強便止步,未能晉級。

一直以來,在隊上,她比誰都認真,也因此,她比誰都失落。回台後,她完全無心面對兩週後的世界大學拳擊錦標賽,訓練表現相當反常。一次對練中,教練對著她說:「你再被當沙包打,就給我走!」那天,她中途就離開,手機關了,躲到朋友家,誰都找不到。    

父親的一通電話找回了她。父親問她:「這就是妳給父母的報答嗎?妳要讓我們失望嗎?」

幾天後,她回到了訓練場,告訴教練她要參賽,後來,再次在比賽中奪得金牌。

「那個低潮讓我的心理韌性變大,我開始能接受失敗,以及相信失敗後還能再站起來繼續前進。運動員就是會遇到各種高低潮,只要有自信,就能一直走下去。」

陳念琴說,運動員就是會遇到各種高低潮,只要有自信,就能一直走下去。(唐佐欣攝)
陳念琴說,運動員就是會遇到各種高低潮,只要有自信,就能一直走下去。(唐佐欣攝)

而她發現,無論輸贏,她很喜歡比賽。除了能跟各國菁英交流,她常在比賽過程中,欣賞不同國家女性選手的技戰術。

「在我這量級,跟外國選手比,我的身材和力量都很吃虧,只能用技術去調整。我的優勢是反應好、速度快,我就會用這兩點去玩我的技術。曾有報導寫說,我打拳像在跳舞一樣,事實上,每個對手都有不同的戰術策略,有些很會閃,有些很有速度又有爆發力,有些在過程中毫無所懼、怎樣都不會讓人家打倒她的⋯⋯」

她笑說,很多人以為拳擊就是「打架」,但,身為一個女性,她覺得拳擊是種「藝術」。「雖然我平常都跟男生一起訓練,但跟女生打是不同的,男生很耐打,女生會縮,也許沒那麼悍,但女生的節奏可以很快,可以把整場比賽變得很有層次與張力。」

陳念琴眼中的拳擊,不再只是一種陽剛的競技,每個選手還會依自己的特質發展出美感,讓她在欣賞的同時不斷學習模仿。

「我是運動員,不能被病情打敗」

長期以來的無形壓力,在身體裡悄悄地發生質變。2019年,她忽然發現脖子有腫塊,且持續變大,經診斷確認罹患何杰金氏淋巴癌。當時,她再三個月要參加奧運資格賽,位居69公斤量級世界排名第一,那本應是她最顛峰的狀態。得知診斷結果時,她一度不想治療,想先拚完奧運。

後來,奧運因疫情延期至2021年。她很慶幸,有足夠的時間一邊做化療,一邊持續進行訓練。一開始,她甚至是瞞著隊上的人去治療,只跟隊上的人說要調養身體,休息兩週。兩週後,她還是回來持續訓練,化療後的副作用,讓體能變得很差,她請教練幫她調整課表,訂出她可以做到的範圍。

她不想因為生病,就癱著什麼都不做。過程中,教練一路陪著她,幫她禱告。每次做完化療第三天是最不舒服的,頭髮開始掉,她做了一頂假髮,只要有精神,她就會在房間走路,不讓自己完全躺著,走累了再休息。「我是運動員,不能被病情打敗。」

2019年,陳念琴經診斷確認罹患何杰金氏淋巴癌。(唐佐欣攝)
2019年,陳念琴經診斷確認罹患何杰金氏淋巴癌。(唐佐欣攝)

她日日禱告,注重飲食,持續運動,用五倍的力量去恢復。家人每天用視訊為她加油打氣,教練會帶她出去走走,帶她去吃以前禁止她吃的美食,帶她去體驗不同的日常⋯⋯她在眾人的愛和自己的堅持下,用短短10個月的時間結束化療,她說:「我身邊的人都這麼努力,我不能放棄自己。」

中間,她還一度去參加了一場國內的比賽,打完臉色蒼白,無法受訪。但,她要奮戰,那一刻,她突然了解:「原來生命是多麼地脆弱,在這個前提下,如果有特別想做的事,就要盡情去做它。」

2020年底,醫生診斷她身上的癌細胞已經全數消失,只要定期回診追蹤就好。對她而言,能以健康的身體挑戰奧運擂台,已是莫大的奇蹟,成敗已不重要。事實上,比賽前她還在發燒,打起來也無法像以前那麼悍,但她盡最大努力去呈現。

當她在前八強止步時,那跪著親吻地板的動作是如此發自內心且自然,她感謝上帝讓她擁有健壯的身體,在熱愛的舞台上展現自己,感謝教練及隊友,從未放棄過她,「這已經是最滿足的事了。」

拳擊場上,力量無關陽剛或陰柔

拳擊對陳念琴而言,曾只是一個「不是輸,就是贏」的競賽。走過生死關卡後,拳擊已從「為國爭光」、「拿好成績」,變成她「單純熱愛的一件事」。

尤其生病後,她更注意自己的壓力值,不再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以前,我從刷牙洗臉都想做到最好,而拳擊現在對我而言,就是一種享受,我在意自己有沒有努力夠多於得名,沒得名,下次再努力一點好,比賽不是一次就結束,沒有對不起自己就好。」

比賽之餘的空檔,陳念琴也走進深山部落,帶原住民孩子體驗拳擊。未來,她希望能在部落設立訓練基地,讓孩子有機會在這個舞台上表現自己。「很多原民孩子,因家庭的關係有些自卑,如果有個舞台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力量,就能表現得更好。我希望未來有更多女拳擊手,認識到這個競技不只是『打架』,更是力與美的藝術結合。」

她也從要「活得像男孩子才會贏」的狀態中成長,愈來愈做自己。

2016年打完里約奧運後,她開始慢慢接受自己真實的渴望,留了兩年長髮,雖然三個月就被教練念著要剪,中間也一度認輸剪短,但她愈來愈認同內心那個做漂亮女生的渴望。她笑說,只要教練不在時,就會去做美甲,打扮得超自我。

她曾以為,女生要瘦瘦的才是美,走過這一遭,她覺得健康就是美。她喜歡自己強壯又充滿力量的身體,她相信一個女拳擊手,可以同時很強悍,也很陰柔;速度很快,也很輕盈;身強體壯,也很美麗。她已經放下了那個「夠陽剛才能打贏」的執念。

「做真實的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會贏,因為當你接納最真實的自己時,是最有力量的。」陳念琴自信地說。(完)

2016年打完里約奧運後,陳念琴開始愈來愈認同內心那個做漂亮女生的渴望。她笑說,只要教練不在時,就會去做美甲。(唐佐欣攝)
2016年打完里約奧運後,陳念琴開始愈來愈認同內心那個做漂亮女生的渴望。她笑說,只要教練不在時,就會去做美甲。(唐佐欣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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