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女人、也被她所愛,還有什麼比這更崇高?」
國家領導人居廟堂之高,以天下之憂樂為憂樂,但還是可以成為多情種子、神仙眷侶,印度泰姬瑪哈陵(Taj Mahal)與英國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都是壯麗的見證。
甫於8月30日辭世的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91年的生命波瀾壯闊、乾坤挪移,但他最動人的故事,卻發生在他與妻子蕾莎(Raisa Gorbacheva)之間。更特別的是,戈巴契夫並不覺得政治領導人對兒女私情必須保持低調,從媒體訪問到回憶錄寫作,他總是熱烈表白傾訴,似乎生怕世人不曉得他對妻子的愛有多深、多濃。
2012年,他在一部紀錄片中說道:「我和蕾莎手牽著手走了一輩子。她有一種美好的特質⋯⋯她就像一位公主。」翌年他接受《時尚》(Vogue)專訪時也回憶:「有一天晚上,我們手牽著手出門走走,就這樣走了一輩子。」
戈巴契夫若知道台灣人稱「妻子」為「牽手」,一定會頷首稱是。
先回到1950年。19歲的北高加索(North Caucasus)草原農家子弟戈巴契夫,靠著「勞動楷模」身分進入全蘇聯最高學府莫斯科國立大學(Moscow State University,MSU)法學院。
來到MSU,農家子弟化為讀書種子,除了鑽研正統共產黨理論,也浸淫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霍布斯(Thomas Hobbes)、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大家。同學受不了他只知啃書,硬拖他去學跳社交舞,他因此邂逅了一位活潑迷人的哲學系女孩,蕾莎。
蕾莎小戈巴契夫不到一歲,家鄉魯布佐夫斯克(Rubtsovsk)位於西伯利亞東南部,距離哈薩克與蒙古不遠,父親來自烏克蘭(戈巴契夫的母親是烏克蘭人)。初識戈巴契夫時,蕾莎剛與前男友痛苦分手,其實並不怎麼想談戀愛。但戈巴契夫對她一見鍾情,為她神魂顛倒,無論如何不肯錯失。
一天,兩個人到莫斯科一座公園約會,跳進湖水中游泳。突然間下起一陣大雷雨,戈巴契夫回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她的臉龐,她受驚、疑惑的雙眼。我抱住她,開始笨拙但熱情地親吻她。」這是他們的初吻。
戈巴契夫與蕾莎在1953年9月結婚,第一個孩子沒有保住,但1957年1月迎來了女兒伊琳娜(Irina),這時他們已回到戈巴契夫的故鄉斯塔夫羅波爾(Stavropol)。他任職地方黨部,很快就嶄露頭角,步步高升;她在大學教授哲學,並且從事社會學研究,主題正是農民生活,經常騎摩托車下鄉進行田野調查。
1978年,戈巴契夫被調升到莫斯科,進入黨中央,從此飛黃騰達,不到7年時間就攀上帝國權力顛峰,以54歲壯盛之齡大展身手。蕾莎先是回母校MSU教書,丈夫當上蘇共中央總書記之後,她辭去教職,專心扮演「第一夫人」的角色。
1985年3月11日清晨,戈巴契夫與妻子蕾莎在莫斯科住所的花園中散步長談。那天,他剛升任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USSR)最高領導人,面對2240萬平方公里國土與2億8000萬人口,面對有如暮氣沉沉、衰敗停滯的社會與經濟,他告訴蕾莎:「我們不能繼續過這樣的日子。」
當時戈巴契夫即將推動他醞釀已久的開放(glasnost)與改革(重建,perestroika)政策,搶救瀕臨崩潰的蘇聯政經體制,關係重大,成敗難料。之後,他開啟蘇聯自1922年立國以來最劇烈的變化,縱橫國際舞台,遭遇凶險政變,被迫辭職交權⋯⋯。
戈巴契夫是蘇聯第七位最高領導人,但是在蕾莎之前,「第一夫人」是個很模糊的角色。列寧(Vladimir Lenin)的妻子娜傑日妲(Nadezhda Krupskaya)曾經主管教育政策;赫魯雪夫(Nikita Khrushchev)的烏克蘭妻子妮娜(Nina Petrovna Khrushcheva)號稱蘇聯首位「第一夫人」,經常陪同丈夫出訪。其他幾位就只是「領導人配偶」,一生無聲無影,往往只出現在葬禮之類的場合。
但蕾莎很不一樣,她才智過人、落落大方、滿懷自信、外型亮麗迷人、衣著品味出眾,不僅讓國人驚艷,出訪時更讓國際社會大開眼界。蕾莎與戈巴契夫的活力與丰采相得益彰,為蘇聯塑造出迥然不同於以往的形象:突然間,「邪惡帝國(Evil Empire)」沒有那麼面目猙獰了,人們看到了開放、改革、希望與可能性。
1990年6月1日,蕾莎與美國第一夫人芭芭拉‧布希(Barbara Bush)聯袂前往麻州女子名校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對畢業生發表演講,全美每一家電視網都做了實況轉播。蕾莎可說是第一位成為「媒體名人」的蘇聯第一夫人。
兩德統一時的德國總理柯爾(Helmut Kohl)曾說:「戈巴契夫與蕾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對於他的許多成就,她都不可或缺。」可以想見,保守的蘇聯社會未必能接受這樣的第一夫人,因此一直有傳言說戈巴契夫「懼內」、蕾莎「垂簾聽政」。戈巴契夫自然否認,強調蕾莎從不干預政治,但他也說過自己再怎麼公務繁忙,每天都要與妻子通兩、三次電話。
蕾莎一路相伴,是他的愛侶,他的支柱,更是他的知己。在充斥著對手、敵人、不可靠盟友的世界裡,他知道誰永遠會給他忠告、讓他信賴。
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俄羅斯記者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是戈巴契夫的忘年交,他從另一個層面觀察:「戈巴契夫愛這位女性更甚於愛他的工作,如果他的雙手曾經染血(發動戰爭或屠殺),他將無法擁抱她。」
要說蕾莎是20世紀末葉地緣政治最大變化的「看不見的手」,恐怕有些牽強附會,但戈巴契夫確實藉由他對蕾莎的愛,以及對這份愛的歌頌,展現了他作為一位政治家最可貴的特質──溫暖的人性。
好景不常,戈巴契夫的開放與改革政策是雙面刃,既為蘇聯與東歐共產國家開出自由民主的道路、大幅降低美蘇核武衝突風險,也全面引爆蘇聯經濟全面崩潰、共和國體系瓦解的危機。1991年8月,蘇共強硬派發動軍事政變,雖然很快就宣告失敗,但戈巴契夫的權力基礎遭到重創,再也無法恢復,同年12月被迫辭職下台。
更讓戈巴契夫痛心的是,蕾莎在政變中因為受到驚嚇而腦中風,雖然症狀不是非常嚴重,但多日無法言語,而且身體狀況從此明顯走下坡。
1991年8月22日,政變結束當天,戈巴契夫並沒有與支持者一起慶祝勝利,而是陪愛妻住進莫斯科一家醫院。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並不是和俄羅斯或者蘇聯結婚,我是和我的妻子結婚。因此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進醫院。」
1993年10月,蕾莎再度中風。1999年7月,她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血癌),戈巴契夫立刻帶她到德國蒙斯特(Münster)就醫,一直陪在她的身旁,不時用強壯的臂膀抱住她,與她說話,就像40多年前那場大雷雨中的情景。蕾莎拒絕注射嗎啡止痛,因為這樣才能夠真正看到丈夫,聽到丈夫。這段期間,戈巴契夫仍經常受訪,但世人看到的不是曾經叱吒風雲的前蘇聯最高領導人,而是一位憂愁、難過的丈夫。
兩個月後,蕾莎走了,享年67歲,戈巴契夫傷心欲絕,葬禮上頻頻啜泣。
接下來的20多年,戈巴契夫始終對妻子念念不忘,始終是個寂寞而悲傷的鰥夫,家中四處都是妻子的照片。2009年,他與俄羅斯知名音樂人馬卡瑞維契(Andrei Makarevich)合作錄製一張專輯《蕾莎之歌》(Songs for Raisa),收益捐給蕾莎生前贊助的慈善機構。2012年,他出版一本回憶錄,書名:《獨自一人》(Alone with Myself)。
在2021年的紀錄片《Gorbachev.Rai》(Rai既是指Raisa,也是「天堂」的意思)中,戈巴契夫與導演曼斯基(Vitaly Mansky)有這樣一段對話:
曼:你說蕾莎過世後,生命本身的意義也消失了。
戈:對,也消失了。
曼:生命的意義難道只是愛一個女人、和她生兒育女?難道沒有更崇高的意義?
戈:愛一個女人、也被她所愛,還有什麼比這更崇高?
戈巴契夫在《獨自一人》書中寫道:「多年來,我一再回想蕾莎生命的盡頭,回想她受的折磨。我如果多做些什麼,是否就能躲避那可怕的命運?還是我少做了什麼?……(蕾莎過世之後)我的人生從來不曾如此寂寞……我希望有一天能與她重逢。」
2022年9月3日,戈巴契夫的遺體歸葬於莫斯科新聖女公墓(Novodevichy Cemetery),就在蕾莎身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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