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偵探、歷史小說不會分左翼或右翼,但科幻卻有保守主義或自由主義之別。」
Netflix新劇《睡魔》(The Sandman)於上月推出,一播出即受到不少關注。這部改編自上世紀80年代末漫畫的幻想作品承載了大量書迷的期待,然而劇集甫一推出,在收到許多針對作品本身評論的同時,也引起不少近年來科幻、奇幻類影視的爭議:因為出現了更多種族、性別、性取向多元的角色和內容,被質疑過於「政治正確」。
《睡魔》的原著創作於1989年,最早由DC推出,為故事腳本操刀的是科幻界殿堂級的英國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故事從操控人類夢境的「夢境之王」被人類以法術囚禁說起,講述夢境之王逃脫後,尋回自己法器,並參與一個個夢境的故事。
該作以浩瀚的世界觀、瑰麗的想象力、深刻的隱喻著稱。主角「夢境」除了有自己的主線故事,也是貫穿所有歷史、神話、當下的見證者,內容的無邊無際令人稱奇。讀者一時窺見莎士比亞的生活,一時感受該隱與亞伯的關係張力,一時又追隨現代遭遇暴風雪的普通公路旅人的視角探索,閱讀體驗十分廣闊。而人的夢想、死亡、慾望等議題在作品中被實體化,也藉此引出不少深刻思考。
蓋曼擅長不停轉換敘述視角,以寥寥數筆勾勒出過場角色的性格背景,這一強項在本作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天馬行空的作畫和上色,也使得故事內核得到最極致的展現。多年來,這部作品一直是美漫界公認的「神作」,甚至有評論斷言這是最難改編的作品。
然而上線之後,對於電視劇的一大討論,又回到了近年科幻、奇幻類作品常常面臨的爭論。
一方面作為改編作,電視劇在大部分情節上幾乎是過於忠誠地還原了原著:除了將原本發生在1980、1990年代的故事遷移到了當下,其他情節、編排、甚至細節幾乎是漫畫的復刻,甚至因為太忠於原著,使得頭幾集略顯拖沓。
另一方面,觀眾們,特別不少原作粉,對作品改編後增加女性、黑人、性少數角色頗為不滿。他們列舉的罪狀,包括本身是DC角色的靈異偵探康斯坦丁被改成女性角色,畫作中以大衛.鮑伊(David Bowie)為藍本的路西法由女性出演,漫畫中的一些白人在劇版是黑人,以及穿插其中的角色出現不少LGBT。
事實上,這並非近年唯一與Sci-Fi影視作品相關的「政治正確」爭議。
這些經典、具固定粉絲群的幻想類次文化作品(當中有一些是紙面作品的影視改編),近年得到的相關批評包括但不限於:漫威系列為了政治正確,近年選角了一些「醜女」(《驚奇隊長》、《尚氣》),修改加插黑人角色、甚至拍了《黑豹》,在各類作品加入LGBT情節。
近年來,英國長青科幻劇《Doctor Who》(台譯:超時空奇俠)也指定女演員和黑人出演主角「博士」(一個可以不斷重生換角色、沒有人類性別的外星人,但過去幾十年都由不同白人男性出演);《星際大戰》系列被罵「為了政治正確讓黑人和亞裔的篇幅大於主角」;舞台劇版《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選用了一個黑人妙麗⋯⋯。
這批爭議也可以視作影視行業「政治正確」爭議的一部分,不過類似的爭議在科幻小說界可能更早出現。
2015年,科幻文學界兩大重要獎項之一的雨果獎曾經發生過「小狗門」事件:部分科幻作家不滿候選人與得獎者中女性、少數族裔、性小眾作家增多,組織右翼網民刷票左右結果,意在剔除不喜歡的作家,並推薦一些軍事類等科幻作品,影響了賽果。
這可能有悖於一些人的想像。類型幻想作品,特別是科幻故事,有時被認為是左翼的、反烏托邦的、解構體制的。畢竟正義與邪惡的對陣、甚至打敗極權,是我們特別經常遇見的主題。《信報》評論作者占飛曾引述英國科幻作家亞當.羅伯茲(Adam Roberts)說:「愛情、偵探、歷史小說不會分左翼或右翼,但科幻卻有保守主義或自由主義之別。」
作者認為,科幻起源於19世紀工業後的烏托邦創作,這類作品有自由主義的、進步的、左翼的色彩。而後來的反烏托邦作品興起,充滿了對技術奴役人類、奪取尊嚴的不信任和悲觀,充滿對權力和政府的懷疑。事實上,科幻作品帶有的對技術、所謂「理性主義」和宏大敘事的崇拜,也可能帶有一定的保守主義色彩。
近代科幻的發展中,也有如《沙丘》(Dune)等被認為偏保守主義的鉅作;在中文世界影響力最大的作家劉慈欣,作品更充滿明顯的保守主義色彩:他的不少作品都充滿物種之間弱肉強食、極端條件下中央集權政府有力管制的內容。其代表作《三體》中,與強硬的男性角色形成對比,心地善良的左翼女主角,因其自由主義左翼的性格,成為了地球輸掉戰役,被外星人統治的關鍵。他也曾公開抱怨因《三體》的英文編輯是個女權主義者,因此英文版的出版過程十分痛苦。也正是「小狗門」那一年,《三體》摘獲雨果獎。
在科幻作品議題的雙重意識形態色彩之外,類型幻想作品的次文化粉絲圈同樣有其特殊生態。與遊戲宅、動漫宅類似,科幻、奇幻迷早期也被認為屬於「宅」文化群體的一部分,像前兩者一樣,這個群體畫像最早被刻板印象地認為是被主流社會邊緣化、外貌形象不佳、不善交際、不受女性歡迎的直男群體。
事實上,與遊戲圈類似,「sci-fi geek」文化圈中很長一段時間也以男性視角為本位,並且有一定的審視女性、厭女特點。然而,這個群體不被主流推崇的男性形象,並沒有使得他們向其他邊緣化的小眾群體共情靠攏,反而發展出一種對於幻想、科技、宅文化的男性認同,這個領域的愛好成為他們想像中的「最後陣地」。
目前已被取締的中國網絡雜誌《女權之聲》早年曾提及,許多白人男性技術宅都覺得自己沒什麼權力,覺得自己容易被誤解,被否認或是被這個社會放逐,因為他們不符合這個社會對他們性別角色的定義(極度陽剛的男子氣概),「而讓女性和有色人種這種邊緣性群體進入極客文化的想法,確實會讓他們很不安,因為對他們來説,極客文化可能是他們擁有的全部。」
當幻想作品文化本身對進步價值的追求、世界關注多元議題的趨勢,遇見幻想類型作品文化中的保守主義反彈,就大致成為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每一部幻想作品都要吵一次架的局面。《睡魔》只是其中之一。
而在這些複雜的爭論之間,中文世界的幻想IP受眾又呈現出特別的樣態。事實上,東亞中文世界的影視界,根本沒有經歷西方的所謂「政治正確」運動:在這裏,立體的女性角色如何書寫這一議題才剛剛開始被探討,而族裔層面上原本就幾乎沒有什麼多元種族作品,以性小眾為主角的作品也非常少,出現一部就值得大書特書,至於讓少數族裔、性小眾、獨當一面的女性角色以自然的姿態穿插在主流作品中,更是想都不要想。
近五年,這幾個市場討論最多的本土幻想作品,是類似《流浪地球》和《明日戰記》這樣的作品。你以為這些觀眾本都沒有那些脈絡洗禮,但中文世界的科幻奇幻觀眾卻表現出了對西方「政治正確」最為憤怒的情緒:一方面他們對相反的操作毫無反應,幾年前漫威《奇異博士》用白人演員出演漫畫中的西藏人角色、引發好萊塢亞裔不滿的亞裔演員運動時,東亞的中文世界幾乎毫無討論;另一方面他們對於遙遠的、並非產自自己土地的幻想作品白人、男人、異性戀不夠多,卻表現出最激動的不滿。
在知道「政治正確」是什麼之前,他們先用「政治錯誤」把自己全副武裝,保守主義的傳統土壤裏,毫無意外地滋生出最保守主義的反應。
在面對這些爭議後,《睡魔》團隊、甚至尼爾蓋曼本人都曾有過一些回應和解釋:例如修改康斯坦丁的角色,是因為原版人物的版權並不屬於Netflix[1]。但事實上,我以為哪怕沒有這些解釋,也沒有什麼問題:幾乎所有從男人變成女人、從白人改成其他族裔的角色,這些改動都對劇情沒有任何影響──也就是他們是否是白人、男人根本和劇情發展沒有太大關係。
如果這種改動說明任何趨勢,只能說明以前創作第一反應只想到白人、男性的思維慣性被打破了,如今的創作者在選角時已經沒有任何枷鎖,適合者上。而倘若讀者細心閱讀原著,就會發現在這部幾十年前的作品中,性小眾其實一直都在故事中自然而均勻地存在著,他們所崇拜的作者顯然比他們走得更前,而電視劇只不過在編排上使得這些情節更顯性了而已。(完)
[1] 經網友提醒,作者尼爾蓋曼曾經澄清康斯坦丁的角色之所以性轉,主因並非版權問題,而是主創團隊原本就希望讓由同一演員飾演「康斯坦丁的女性祖先」和「現代的康斯坦丁」,而他認為這樣的選角「更簡潔,也成功了」。此外,針對網路上「政治正確」的批評,尼爾蓋曼也直接反擊這些聲音,表示支持主創團隊的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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