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娪嫣專欄：身心障礙女性有沒有愛上壞男人的自由？

在愛與暴力交織的情況下，她是否有「能力」或「資格」行使她的性自主權？

近期在南韓掀起熱潮的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刻劃患有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天才律師禹英禑的成長故事，每一集都藉由法律案件拋出社會人權議題，並以清新治癒的基調鋪陳故事，溫暖且感動人心。

劇集雖成功讓觀眾對社會議題陷入反思，但仍在一定程度上美化現實，引起了部分自閉症患者與家屬的不適和反彈。他們認為，禹英禑的生命經歷不能代表大部分的身心障礙人士──禹英禑是首爾大學法學院第一名畢業的卓越律師，她的身邊有理解與照顧她的上司、同事，上班第一天就與受歡迎的男同事李濬浩浪漫邂逅，最終與對方相愛。

南韓身心障礙人士的現實處境殘酷得多：他們仍在爭取自由搭乘地鐵與公車的行動權，定期趴在地鐵車廂的地板上示威，卻受到來自政客與市民的冷嘲熱諷。幾個月來，網路上搞笑模仿禹英禑自閉症特徵的影片越來越多；一些中學生則把「禹英禑」當成一種嘲笑人的詞彙。

障礙女性能擁有性與愛情嗎？

《禹英禑》後半段故事集中於描繪一般男性和身心障礙女性的戀情。實際上，許多身心障礙女性根本無法像禹英禑一樣談戀愛，她們一生難以實踐性權，不能自行選擇懷孕或墮胎，有些人甚至在成年之後就被迫絕育，以避免遭性侵懷孕。

《禹英禑》第十集登場的男女主角浪漫吻戲，是所有劇迷最期待的一幕。與主角的甜蜜戀情相比，編劇安排於這一集登場的案件卻相當沉重。

劇中，志願參加障礙人士社團的普通人楊程日，遭指控性侵智力相當於小學六年級的障礙者申慧英，過去他也曾以相同方式與障礙者交往。楊程日在法庭上主張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戀人，發生性行為是情投意合，不是他利用申慧英的弱點。禹英禑對申慧英渴望獲得愛情的處境特別有共鳴，於是她答應替楊程日辯護，她希望證明普通人與障礙者之間是有可能相戀的。

接下來，一部韓劇裡出現兩名女障礙者對話的場景相當精采。申慧英親口對禹英禑說：「我愛他，請別讓他進監獄。」禹英禑告訴她：「如妳所知，楊程日是一個壞男人，但是身心障礙人士也有跟壞男人相愛的自由。妳經歷的究竟是愛情還是性侵，妳必須自己判斷才行，別讓妳媽媽跟法庭替妳做決定。」

申慧英的母親對此非常生氣，在法庭外喝斥禹英禑：「『跟壞男人相愛的自由』那種鬼話妳也說得出口？妳聽好，我必須在這個險惡的世界守護慧英。別人看她單純好欺負就撲上去，想把我女兒的身體、金錢跟感情全部吃乾抹淨。」

這段劇情彰顯障礙者生存狀況，除了是否被迫禁欲、受到監護人的過度保護與控制之外，也觸及到大眾刻板印象。一般人看待普通男人與女障礙者交往，總是偏向懷疑男方有不軌意圖。人們既不相信障礙者有自主意識去表達同意，也無法相信一個普通男性會愛上身心障礙女性，也就是認為障礙者不具備吸引一般人的性吸引力。

許多觀眾在看劇的同時，肯定也在思考這件案子的真相為何，疑惑「楊程日真的愛她嗎？」編劇直到最後都沒有以「上帝視角」告訴觀眾真相。第十集的案件以楊程日被判處兩年徒刑、申慧英聽聞判決後嚎啕大哭，畫下句點。

2022年4月南韓身心障礙權利團體重啟地鐵抗議傳統，呼籲中央政府、首爾市政府保障身障者行動權。（取自You Tube）

社會歧視下，更難逃脫愛與暴力交織的關係

回到現實，要探討女障礙者的親密關係與受暴議題，得聽聽專家怎麼說。人權組織「同理障礙女性」（장애여성공감）代表李振熙（이진희）告訴《韓民族日報》，《禹英禑》第十集的內容似乎反映出，南韓社會的意識水平還停留在認定愛跟暴力是二元對立的。

但事實上，愛與暴力不能單純地被區分開來，有時愛伴隨著傷害，就連普通人都無法避免在愛裡受傷。李振熙說：「我認為在現實中很難看到任何只有愛或只有暴力的關係。在申慧英和楊程日之間，我看見愛與暴力同時並存，就跟其他許多關係一樣。」

「雖然申慧英向警方說『開始做愛時，心情變差了』，可以被視為未經同意的性暴力，但她在與楊正日的親密交談中透露出喜悅。」李振熙認為，在這種愛與暴力交織的情況下，法庭應關注的焦點是，基於她的障礙程度，她是否有「能力」或「資格」行使她的性自主權。

障礙者比普通人更難辨別不健康的親密關係，也更容易與周遭親密的人發展依賴與服從關係，這種關係涉及了權力的不平等，很可能使障礙者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對方的無理要求。在劇裡，申慧英稱拒絕與楊程日發生性行為之後，他便生氣說：「這不是真愛。」

我們每個人都渴望愛與被愛，障礙人士亦然，也會害怕一旦拒絕了非自願的性行為，就會永遠失去這段關係。在「同理障礙女性」協助的實際案例中，有許多像申慧英那樣的女性受害者，其中一個案例，一名女障礙者由於難以自立、無法想像分手之後的生活，掙扎了整整10年才決定斷絕與男方的關係。

「不同意做愛就不是真愛」也是真實存在於父權社會的性文化，現實世界的任何女性都可能是「楊程日」的受害者。劇裡禹英禑的菁英同事崔秀妍也誤信過壞男人，但一般人懂得自保、尋求協助，或與同儕互相分享約會失敗的經歷，以消除不健康關係的風險；而女障礙者像申慧英一樣，缺乏結交朋友與聊天的機會，也無法自保、避免不去重蹈覆轍。

女障礙者缺乏社會和人際關係資源，所以面對愛與暴力交織的關係時，較難發展健全自我保護能力。（Unsplash）

李振熙解釋說，女障礙者缺乏社會和人際關係資源，所以面對危機時，能做的選擇很少，這也是《禹英禑》美化現實之處，禹英禑周圍親友對障礙者的態度太難得了，她有一個樂於聽她表達意見的父親，也有能分享戀情煩惱的朋友。然而現實中多數情況是，只有當女障礙者成為犯罪暴力的受害者，或有必要證明她遭受暴力時，她們的感情經歷才會受到關注。

也就是說，女障礙者面臨的問題不是有無愛上壞男人的自由，而是由於她們身處於差別待遇和歧視的社會環境裡，較難從其他人身上獲得同等的愛與關懷，感受與想法也被忽視，進而造成她們容易過度依賴周圍人士、無法發展健全自我保護能力。

李振熙表示，這終究是女障礙者公民權受到侵犯的問題。

以「保護」為名的控制

劇中，申慧英的案例顯然是女障礙者家長的噩夢。正如劇情所揭示的，障礙者的愛與慾所帶來的風險和負擔，僅由作為監護人的母親或父親把控與承擔。

南韓全國障礙人士父母協會會長尹鍾雪（윤종술）表示，現實裡一般人與心智障礙者交往的概率約為百分之一。有不少父母拒讓身心障礙女兒談戀愛，或刻意把女兒頭髮剪短、去女性化。他甚至經常聽聞，父母因為害怕身心障礙女兒遭到性侵，而乾脆讓她們絕育。

許多女障礙者也無法選擇是否生下來孩子。根據南韓政府公布的2020年調查，全國49歲以下決定人工流產的身心障礙婦女（估計為778人），100％都是聽從他人的意見。女障礙者的月經來潮也被視為一種麻煩，根據「同理障礙女性」報告，因為身心障礙者很難獨自更換生理期用品，父母有時會答應讓孩子注射賀爾蒙。

 儘管女障礙者的性權與生育權是以「保護」為名受到控制，但是一味地控制潛在受害者、將障礙者的性別與性自主權抹去，只是治標不治本。李振熙認為，障礙者與我們所有人一樣，應是掌握自己身體的主人，「基於障礙者的疾患和無行為能力而施以控制，將使他們的自主權和選擇範圍越來越小，更難抵抗暴力。」 

現實裡一般人與心智障礙者交往的概率約為百分之一。有不少父母拒讓身心障礙女兒談戀愛，或刻意讓女兒去女性化。（Unsplash）

「我們需要一個像《禹英禑》的國家」

《禹英禑》熱播之後，一群絕望的南韓家長正努力為他們的孩子創造韓劇裡的美好世界，他們大聲疾呼：「我們需要一個像《禹英禑》的國家。」

每個星期二，南韓障礙人士家長都會聚集在首爾示威，呼籲國家建立一個24小時全天候的支持障礙者體系。他們自孩子出生開始，就深怕萬一獨留孩子在社會上，孩子該怎麼活下去。父母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創造友善包容的環境，消除障礙者一生可能遭受的歧視和暴力，提供障礙者適當的資訊和性教育，協助他們安全地做出自己人生的選擇。

在最後一集，禹英禑經歷各種打擊與掙扎，終於堅定與非障礙者共同展開美好生活的信心。飾演禹英禑的演員朴恩斌告訴韓媒，她相信「沒有什麼是人類做不到的」，有人可能稱這部戲為烏托邦或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但我看到的是，只要我們能夠真誠關心和擁抱彼此，『禹英禑』所呈現出的『愛』就能實現於任何地方。」

障礙者與非障礙者的分界線或許不是根據醫生診斷，而是按照社會眼光而定。如果《禹英禑》的拋磚引玉能帶動更多的反省，整個社會都能夠理解和尊重多元，總有一天，「禹英禑」的障礙將不再是問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