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永遠需要願意為夢想、理想受苦的「吉訶德」。
編按:2022年8月12日,小說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在美國紐約州遇刺。凶嫌是來自紐澤西州的24歲青年馬塔爾(Hadi Matar),黎巴嫩移民第二代,伊斯蘭教什葉派信徒,幾年前他曾回到位於黎南的爸媽老家、同時也是激進/恐怖組織「真主黨」(Hezbollah)的地盤,也許就是在當地激進化。
8月12日深夜,魯西迪遇刺的消息傳出時,我正忙著為一部集體合作的烏克蘭總統哲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演講集翻譯工作收尾。距離我上一次從事書籍翻譯已經3年,距離我翻譯魯西迪的小說《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已經20年。
我曾參與(獨力或合作)翻譯過20多本書,大約一半已經絕版,《魔鬼詩篇》是最特殊的一次經驗:投入非常多的心力與時間,化成500多頁譯稿,但是,只能用「佚名」出版。
記得2002年春天,某個晴朗的下午,我與當時的妻子到鎮上採買。突然,我接到出版商電話,問我要不要接譯一本魔幻寫實主義小說,非常經典,但也非常爭議、非常禁忌。
聽到作者名與書名,我悚然一驚,內心立刻展開一場激烈的拉鋸戰。
魯西迪的經典著作《魔鬼詩篇》於1988年9月面世,書中有兩位人物影射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Muhammad)與天使吉百列(Gibreel,即加百列),並含有「魔鬼誘惑先知」的情節和質疑《古蘭經》「神諭」的主題,被許多穆斯林視為褻瀆,也曾引發一波又一波的示威與暴動。1989年2月16日,魯西迪甚至被時任伊朗最高領導人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下達追殺令。
當時,身為譯者的我已經出版兩本譯作: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遮蔽的伊斯蘭》與章家敦(Gordon G. Chang)的《中國即將崩潰》;前者至今仍是經典,後者彷彿一則永難兌現的預言。我粗具翻譯經驗,也得到一些肯定,但從沒處理過小說,這是一項顧忌。
第二項顧忌,是我從來不曾當過「專職譯者」。當時我不但另有專職,而且蠟燭多頭燒:白天是台北一家技術學院的國文講師兼通識教育中心教學組長;晚上則是《中國時報》國際新聞中心的編譯。所以,哪來的時間?
此外, 從1991年到1993年,此書的義大利文版譯者、日文版譯者、土耳其出版商、挪威出版商先後遇襲,日文版譯者五十嵐一更不幸身亡,懸案至今未解。當時我已婚,父母尚在,有3個孩子,似乎不太適合成為見證言論、表達與出版自由的「烈士」,這是第三項顧忌。
思慮及此,似乎該打退堂鼓了。但是,對一個熱愛翻譯工作的人來說,魯西迪的《魔鬼詩篇》是魔高一丈的誘惑。
當時,九一一恐怖攻擊發生不到一年,全球反恐戰爭風起雲湧,薩依德曾嚴厲批判的保守主義政治學家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所主張的「文明衝突論」(clash of civilizations)躍升顯學,而從事國際新聞工作,更讓我在這場世紀劇變中坐上觀眾席第一排。此時此刻,翻譯《魔鬼詩篇》別具意義。
於是,我硬著頭皮接下這本長篇小說,一頭栽進幾個自己還不是非常熟悉、但興味盎然的世界:伊斯蘭教發軔期的歷史與傳說,《古蘭經》中的先知、天使與魔鬼,南亞次大陸(印度、巴基斯坦)的社會、歷史與文化⋯⋯。
翻譯的過程並不容易。此書相關背景浩瀚,要惡補的知識太多,短時間內能找到的書籍與網路資料有限,但出版商必須管控時程,我只能且戰且走、現學現賣。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布萊恩斯(Paul Brians)教授的註解與芬蘭土庫大學(University of Turku)庫歐提(Joel Kuortti)教授的索引讓我受惠良多。
奮戰幾個月之後,譯稿脫手,進入出版程序,我也必須直面一個關鍵問題:要用什麼名義發表?
自從魯西迪被下達追殺令以來,他長期遭受人身安全威脅,並接受英國警方全天候保護,直到1998年之後追殺令風聲稍歇,才慢慢恢復公開活動。想想之前發生在日本等地的不幸事件,最後出版商與我決定以「佚名」發表。雖說稿酬照領,終究不免遺憾。
2002年10月16日,《魔鬼詩篇》中文版在台灣上市。有趣的是,第二天就有中央級政治人物出面幫忙「打書」──國民黨籍立委何智輝、江綺雯、郭添財大張旗鼓召開記者會,要求行政院新聞局將此書列為「禁書」,以免台灣遭恐怖分子報復攻擊。雖說用心良苦,實則鬼迷心竅。
魯西迪曾自言:「它(《魔鬼詩篇》)真正的主題並不是伊斯蘭教,而是移民、變形(metamorphosis)、自我分裂、愛、死亡、倫敦與孟買(魯西迪出生地)。」
《魔鬼詩篇》架構龐大,人物、情節、時空、主題都相當複雜。但許多穆斯林(恐怕大部分都沒有真正看過此書)仍執著於書中的某些人物與情節,執著於「作者出身穆斯林家庭卻褻瀆伊斯蘭教、淪為西方文明打手」的設定,並訴諸暴力,一方面踐踏了言論自由、表達自由、出版自由的普世價值,一方面也再度傷害伊斯蘭教的國際形象,著實令人遺憾。
後《魔鬼詩篇》時代,儘管身處險境,魯西迪依然筆耕不輟。他出版了多部小說、散文集,還寫了童書,2012年推出第三人稱回憶錄《約瑟夫・安東》(Joseph Anton)──那是他在接受英國警方保護時期的化名。
2000年後,魯西迪長住美國,911事件令他感慨良深。近年,他持續關注政治與社會,但焦點不再是「伊斯蘭激進主義」,而是秘密法西斯主義(crypto-fascism)、極右派興起對歐美民主體制的傷害。這幾年,魯西迪已經不太談《魔鬼詩篇》、追殺令、不見天日生活之類的往事。
但《魔鬼詩篇》出版34年之後,伊斯蘭激進主義還是找上了魯西迪,一名75歲老者。
全案仍有不少疑點,尤其是伊朗當局的角色。伊朗是全球最大的什葉派國家,真主黨的靠山,雖然早已聲明不再執行魯西迪追殺令,但並未收回相關命令與據稱高達300萬美元的賞金。德黑蘭(Tehran)當局日前發聲明否認涉案,可見這個神權國家也體認到此事在國際社會干犯眾怒,必須劃清界線。
近年世局轉移,反恐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不是結束就是進入尾聲,美國將國力投射重心向亞洲與印太地區轉移。有鑑於此,伊斯蘭世界是否也能逐漸擺脫反歐美、反帝國主義的戰鬥模式,為自己的國家治理、經濟發展、社會發展貢獻更多心力?看看尚未了結的敘利亞與葉門內戰,看看突尼西亞、伊拉克、黎巴嫩、巴基斯坦(魯西迪第二故鄉)的政局,伊斯蘭世界真的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該做。
至於魯西迪,我希望、也相信他能從肝臟受傷、神經斷裂、一眼失明的重傷之中復原。他「活著」本身就是對言論自由、表達自由、出版自由的頌揚。2019年,他出版了小說《吉訶德》(Quichotte),一望即知是向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的《唐吉訶德》(Don Quixote)致敬。這世界永遠需要願意為夢想、理想受苦的「吉訶德」。
魯西迪遇襲前不久,曾接受德國《亮點》周刊(Der Stern)專訪。儘管他對世局憂心忡忡,但是對未來仍滿懷信心,覺得年輕世代活動力很強,鼓勵他們挺身而出、站上舞台、暢所欲言、不要害怕──就像他一樣。
《魔鬼詩篇》中文版其實絕版已久,也沒有電子書,未來除非魯西迪摘下諾貝爾文學獎桂冠,否則不太可能重見天日。
譯者「佚名」也好、「閻紀宇」也好,只是藝海微瀾,無關宏旨。但對我個人而言,在20年後拿下「佚名」面具,既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也是向作者、向他一生遭遇的普世價值意義致敬。魯西迪還健在,但請容許我引用一段古詩,權充結語:「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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