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晚,B站上一則名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影片一夜刷屏。在這段約11分鐘的影片裏,UP主「衣戈猜想」以既幽默又傷感且不失浪漫的文藝敘事手法,講述了他的二舅飽經苦難卻安貧樂道的人生故事。
短短一天,影片登上B站全站排行榜第一名,播放量破千萬,新浪微博的相關話題閱讀次數則高達8.1億次。
「二舅」的故事簡單概括,就是一位生在農村的「天才少年」被命運開了不幸的玩笑。二舅因赤腳醫生誤診,瘸了腿,但殘而不廢;他做木工為生,一生未婚,卻資助養女買了房,如今年近古稀,還在獨自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親。他歷經時代劇變,人生勞碌坎坷,但始終甘之如飴。
其後的一週裡,「二舅」影片播放量超過3740萬次,成為中國大陸的現象級傳播事件。網友呼籲二舅開直播,傳統媒體則去採訪UP主「衣戈猜想」,自媒體則從各種角度去討論這個文化現象:這段影片為什麼會火?為什麼很多觀眾被二舅「治癒」了?二舅的故事是真實還是虛構?該如何看待用二舅的人生苦難熬出的這碗雞湯?
我們先來看看,「二舅」感動了哪些人?
圍繞「二舅」的網路輿論態度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人大為感動,讚美二舅;第二種人沒有過多感動,認為二舅的故事很「日常」;第三種人則無法接受對二舅苦難的「美化」。
在這條影片的評論區表達感動的B站用戶,有今年確診了白血病、感慨人生無常的「00後」;有人「上過大學,現在也是最好的年紀,但很迷茫」;有人30歲出頭「工作不順感情也不順」,在看到二舅富足的內心後很慚愧。也有人說,自己年輕力壯但不思進取,看完影片發現,「其實是身邊缺乏二舅這樣的榜樣」。
他們無一例外都身處某種人生困境,也都從二舅的經歷裡獲得了「正能量」。
換言之,二舅殘廢,沒上過大學,生在那麼苦的時代,都沒怨天尤人,我還有什麼資格抱怨人生?這也是二舅影片之所以能爆火的原因。觀眾看完之後一邊感動、一邊給自己打雞血:人家那麼慘還那麼堅強,相比之下我受的苦算什麼?
官媒趕忙抓住良機輸出正能量,盛讚「二舅」面對生命挑戰卻堅拒躺平的精神,值得當今青年學習。
《環球日報》前總編輯胡錫進也很感動,他發微博讚揚二舅超越了世俗糾纏,在山村裡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並認為作為觀眾,我們要「有意識地鼓勵自己多有一些積極的情緒。」
兩極化的網路輿情裡,在高歌讚頌與憤而抨擊這段影片之間,其實還有一種態度,是認為「二舅」的苦難很「日常」──但因為表態不夠極端,所以能見度較低。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出身農村的殘疾詩人余秀華。她一針見血指出:雖然二舅的日子又苦又難,但「又苦又難就是許多人的日常」。
她在個人公眾號上撰文表示,她不知道那些留言說「被感動得哭了」的人到底從影片裡看到了什麼,「是一個『殘疾人』的堅韌不拔,還是對依舊生活在偏遠的村莊裡看起來長滿青苔的日子的憐憫?」
在余秀華眼中,這只是一個平凡的故事。「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讚頌,但是不能因為生命的悲劇而格外讚頌,」她說,「反正我的心裡沒有過多感動。」
更多自媒體對二舅影片給出了負面批評。這些批評又可分為三種方向:質疑二舅故事的真實性、無法苟同從別人的苦難中「吸收正能量」,以及反感這種苦難敘事背後隱含的逆來順受意味。
二舅的故事,有多少真實性?考據派認為大量細節經不起推敲,甚至有些基本事實都存在疑點。
影片裡說二舅是發燒打針致殘,但《成都商報》旗下的「紅旗新聞」採訪了當地縣衛生院的退休院長,對方認為二舅的殘疾原因是小兒麻痺。也有媒體指出,「二舅」並不是UP主「衣戈猜想」的二舅,而是他妻子的二舅⋯⋯。不過,《南方週末》記者柴會群認為,目前的媒體報導均不足以證偽影片內容。
第二種批評方向相對最主流,也是不少媒體人和「沒被二舅治癒」的網友們的共識:為什麼要從別人的苦難裡吸收正能量?二舅的慘,和UP主的「精神內耗」有什麼因果關係?
梁文道在播客節目《八分》裡,稱這種正能量為「小布爾喬亞式審美情調的體現」。
他認為,這正是百年前左派批評曾指出、充斥於西歐文化作品中的「小布爾喬亞審美」:在別人的苦難裡淨化和感動了自己,於是不會想去改變經濟、政治、社會結構的不公。資產階級的審美,麻醉了底層無產階級人民改變世界的意志。
沒有被二舅「治癒」的B站用戶也有相似表述。有人認為,這並不是一次「全民治癒」,反而更像是一次「全民麻醉」。
有人說,他看完很憤怒,「別把不合理的事物強灌雞湯」。更多人指出,影片不該把重點放在讚美二舅的「精神」上,而該聚焦於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為什麼二舅辛苦一輩子都掙不出養老的錢?一個66歲的殘疾老人獨自贍養88歲的母親正常嗎?專門為殘疾人設置的低保制度又在哪裡?」
就像《燕京書評》的作者張弘所說,二舅的雞湯「遮蔽了歷史的苦難」。
「衣戈猜想」迴避了二舅所經歷的一個關鍵歷史背景:「剪刀差」。建國初期「以農補工」,透過剝削農民、壓低農產品收購價,把工業品以高價賣給農民去發展工業,直接導致中國工業快速增長,但城鄉差距擴大。
換言之,二舅身為貧困農民,是「制度性因素導致的悲劇」。
張弘認為,拍攝者刻意抽空歷史背景,精心選擇素材去提供「正能量」,用看似歷經滄桑的豁達,通過「比苦」消解現實中的問題,「實際只是精神上的自我和解──類似阿Q的精神勝利法」,而將苦難轉化為心靈雞湯,「顯示拍攝者的幼稚和功利」。
「對苦難超強的耐受力,恰恰會阻礙人們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拖延根本性的變革。」張弘寫道。
質問「誰該對二舅的苦難負責」的自媒體文章,自然都很快被刪除一空。
最後一種對二舅影片的批評方向,我個人感觸也最深:這種經過濾鏡美化的苦難敘事裏,隱藏著勸人「認命」的教化味道,甚至將其上升為一種「民族性」──難道拍攝者認為,「我們這個民族」的美好就是逆來順受嗎?影片說「二舅這把爛牌,打得是真好」,到底哪裡好?
很多網友將二舅比作余華小說《活著》的男主人公福貴。這類比讓人細思極恐:所謂打好爛牌,就是除了活著,什麼都不想嗎?
很多人稱讚「衣戈猜想」的影片文案是「頂級文案」,敘述方式樸實無華。但,當你看到影片結尾,就會發現這篇文案並不樸實,而是精心計算過該如何「收割流量」、迎合當下趨勢的作品。
影片結尾,「衣戈猜想」說他從二舅身上看到了「我們這個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與強悍」。他讚嘆二舅在掙扎與困頓中表現出的莊敬自強,然後話鋒一轉,強調自己「生在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因而理所當然,「這條人生路最後通向的一定是勝利。」
整套話術一氣呵成,完全精準動員了公眾情感。
自媒體「Philosophia哲學社」指出:二舅故事的製作策略,和「扶貧公益廣告、社會公益項目宣傳片有異曲同工之妙」──既要煽情、吸引社會關注,又要確保「正確歸因」,讓人同情而不是憤怒,讓觀眾「對苦難『仰視』,又對受苦之人『俯視』。」
評論人孫旭陽更犀利指出:「讚美苦難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傻子⋯⋯當然了,如果讚美苦難可以讓自己獲益,那吹得再過火也是應該的。畢竟,讓牛馬樂於拉套,車子才行穩致遠⋯⋯」
用二舅去脈絡化的、脫離現實的苦難,呼籲人們「積極面對現實生活」,其實是中國式苦難敘事的一貫風格,敘事結尾也必定指向奮進、崛起、勝利。
「二舅」在此時此刻出現並成為爆款,並非偶然。
隨著畢業季「離校潮」的到來,又有更多年輕人要面對宏觀經濟不景所導致的就業困難、考研考公「內捲」等一系列切實焦慮。有些人感覺一切無望,乾脆決定「躺平」,不就業不談戀愛也「不捲」,直接成為「最後一代」。
擅長打造「出圈內容」的B站,對社會趨勢和風向一直有精準的判斷力。兩年前,B站以「後浪」影片告訴全網,年輕人有無限的機會和可能去施展自我;兩年後,B站又一次告訴全網:年輕人要帶著對一切苦難甘之如飴的心情,治癒自己,打好手裡的爛牌。
就像官媒「俠客島」所宣揚的:「勇敢地跨入生命的洪流」──你要勇敢認命,不要消極躺平。不過,這套經過包裝的話術真會發生作用嗎?恐怕很難。雞湯始終不是藥,它治不好精神內耗,也無法弭平年輕人的生存焦慮,更不能為底層苦難找到解方。
甚至,就連「二舅」本人都沒有任何機會發聲。影片中的所有敘述,都出自UP主「衣戈猜想」的旁白,他從頭到尾沒讓二舅說一句話。我們無從得知:二舅自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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