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爸爸」們說年輕事,都是很在地的、活的歷史。我像在拉線又像砌拼圖,誤打誤撞走進台灣歷史,還從「爸爸」們的不同角度來看⋯⋯
今(2022)年8月12日至8月14日,台北藝術節將上演香港創作者馮程程與台灣「再拒劇團」合創的《萬里尋親記》。
這不是一部事先設計好劇情和對白的舞台劇,而是一場「行動研究」:導演馮程程找來了五位互不相識台灣素人當自己的「爸爸」,讓爸爸們在舞台上訴說各自的身世。有「爸爸」是白色恐怖見證者、有「爸爸」曾是香港移民⋯⋯幾位「爸爸」的個人歷史,共譜成一部跨越台、港兩地的雙城記。
香港來的馮程程不是「乖」的劇場創作者。她的作品從不容易定義──她能寫出跟靈魂對話的深刻台詞,也擅於躍出文字方框,創作跨領域感官建構藝術體驗;她有種頑童氣質,乍看即興胡鬧,卻在探索邊界,撞出腦袋裡潛藏的什麼;她會領著大夥兒從中午演到日落,連累極、沮喪甚至出戲,也都是實驗內容⋯⋯
如此說來,她這次到台灣尋找陌生人當「父親」的瘋狂主意,好像比較容易理解了。我們在台北聊了一回,有關「尋親」的起點、這場「進行中」的開放演出帶來的結連、也有關在香港創作的當下,以及愈難愈要拉闊的藝術想像,她說:「如果一次藝術經驗足以提醒我們是一個人,只要有機會,我會做。」
見面後,她傳上一句話,補充萬里尋親在尋什麼──「其實我不想劇透,用講的太簡單。但現在又想寫給你說:是尋找,面對未來和創造未來的力量。」
(以下是走走作者蘇美智與馮程程的訪談,問=蘇美智,馮=馮程程)
問: 《萬里尋親記》的創作起點是什麼?過程是怎樣的?
馮:2020年8月發生了12港人事件(12名香港人原先要棄保潛逃到台灣,卻被廣東海警局拘捕並送往深圳鹽田看守所扣押),一方面,我看到(失蹤者的)家屬蒙著面公開求救,心痛;另一方面,我霎時間接受不到,世界彷彿倒轉了。
我還照見自己。那時我正申請就業金卡來台,成功的話來去會比較方便。但疫情把關卡變大了,去一個地方再不像從前輕易,而且即使你可以,有些人不可以⋯⋯
一晚睡不著,突然想起在我十歲時過世的爸爸,他當年也想過來台灣,最後到了香港。
50年前,我爸去不到台灣,那晚我未去到,有12個香港人也去不到,這三種subjectivity(主觀性)能否在作品裡重疊?我思考自己在創作中的位置,能用另一種形式把來不到的人「帶」過來嗎?我思湧起伏,之後寫好計劃書,很快得到台北藝術節回覆:「別等,立即做。」
這不是設計好劇情、找演員來排的劇。它是「action research」(行動研究),以研究為本的表演,骨幹是由我來台灣尋找不同的人來當「爸爸」。它本身有種真實性,精彩同時「撞彩」(碰運氣)。我要想像哪些人願意接受這樣「鬼馬」的要求,陪我上台玩。我像大海撈針似的找人聊天,當中有朋友的爸爸,也有朋友親戚的好友。
對於這些新朋友,我沒有任何期待,只有忐忑。
每次,我都會掏出爸爸的相片講述自己的過去,努力去charm(感染)他們:我是好人來的,這件事會很好玩(笑)⋯⋯最重要讓他們理解我的處境,以及這戲背後是香港。後來的五位「爸爸」中,僅一人由劇團主動邀來。他是白色恐怖見證者,我們希望與他背後的那段歷史來趟對話。
問: 尋來的「爸爸」跟你爸的形象有什麼關連?你們建立了怎樣的聯繫?
馮:在這事上,我爸是榥子,找來的人跟他的形象可以完全無關,我甚至跟女人也聊過(笑)。
成長後,我一直怕跟年紀大的男人傾偈(聊天),缺乏經驗不懂反應,不知道他們怎樣看我。但這次我發現,自己原來很享受聽「爸爸」們說年輕事,都是很在地的、活的歷史。我像在拉線又像砌拼圖,過程中竟然感到結連,誤打誤撞走進台灣歷史,還從「爸爸」們不同的角度來看——這「爸爸」經歷過白色恐怖、這「爸爸」來自公務員體制、那「爸爸」是早期香港移民。他們在70、80年代各有經歷,卻因我而連繫上。
就在昨日,「爸爸」甲寫了一首有關白色恐怖的歌,叫我轉給白恐見證者「爸爸」乙。我驚訝:我是活在那段歷史以外的人,這些線怎會由我來拉動?但是下一秒我便放下這個想法,並且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位置。對長輩來說,我就是下一代,這就是傳承。也許是苦難和面對苦難的態度,把我們結連了?
我最初的熱血是:一定要說出香港的現況,請你們來關心。但是那樣瘋狂的想法實踐下來,事情原來不那樣單向,也不該那樣單向。每次我都如新地聆聽,納入和輸出,然後化作漩渦,嘗試變成可以送給觀眾的東西。
我過去很多創作都需要傾偈,把搜集到的資料轉換成劇本,但這次我介入的換轉很少,都攤開出來給觀眾看了,而且一切還在攪動中、出現中。譬如,五位「爸爸」到這刻尚未碰面,認識了後不知能否相處得來,甚至發展出他們自己的結連?我不浪漫化,也不預設之後。
對我來說,這次創作最大不同是,它是進行式。即使劇本寫上「全劇終」,即使最後一場也演完了,我們不會完。也許明年我回來跟他們拜年呢?想想也棒。
問: 「萬里尋親」,你尋到什麼親?
馮:如果真要簡單地說,那是跨越很多差異的連結,不論是地域、時間、還是性別。要強調,我不是說所有差異都能和解或處理;差異猶在,譬如「爸爸」們也不一定支持同性戀。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在某個情景下連結。劇場就那樣好玩,能在一同經歷的人心中投下一些東西。
這一刻最能驅動我創作的,除了迫在眉睫的時代,還有我在深心處抓住不放的plurality(多元)。它伴隨的價值觀始終是我的核心,陪着我在創作路上成長,也令我更願意在作品作出新嘗試。我會自稱為女性主義者,不是性别主流化那種,而是擁抱多元。
像這次,我打開了小小的個人家族史,把你們牽引進來我的生命,做法是「陰性」而不是「雄性」的。因為我要講的歷史是histories,不只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唯一的歷史、更不是蓋棺定論。它是眾數的。
問:從編導到演出,這次你怎樣描述自己在作品上的崗位?
馮:這次沒有妙筆生花或很具文學性的台詞,因為台詞是「爸爸」們的見證。我的介入不是編劇,我沒有要「演」的東西,也不需要導「爸爸」們演戲。那麼我是什麼?我仍然是導演,讓「爸爸」們在音樂、影像、空間佈局建構的框架下,重疊著說故事,用感官體驗鋪墊這趟情感旅程,引導觀眾聽什麼、幾時聽、幾時投進自己的感受、幾時跳出來看到在場的我們。
但與其說編演導,我更大的角色其實是研究者,到來分享我的中期報告。「爸爸」們是研究的一部分,觀眾也是,然後我也研究戲中的自己,也讓大家研究我。創作者這次走得很前,完全被看見,包括她關心的是什麼?怎樣跟這些人give and take⋯⋯?
而我愈來愈喜歡這事了。所謂的「行動研究」是動態的,能夠一直保持主動,而我很需要這種主動的感覺。活在香港太被動,必須找方法成為更勇敢的人,才能面對當下。
問:抱歉有點殘忍地問──在這裡可以,但回到家不可,那種對照會否更令人難過?
馮:現在不能,但最終是可以的。
哪來的信心?我在這裡看到活生生的見證。「爸爸」們承受那麼大的苦楚的彼時,斷想不到今天能活得好,還能用自己的講述去討回公道。歷史告訴我們那是會發生的,如果不信,那我信什麼?那樣不是只餘虛無了嗎?一定信!
演出在台灣,雖然無法回饋給香港觀眾,但我在這裡拿到的,會成為別的東西帶回去。要不是這次創作,我不能想像自己回去還有力量做別的事情。這樣說回饋或許迂迴,但,作品只是過程,進行式在我這裡,在台上的人那裡,在來看的人那裡。這次fader(推子控制器)會推得很慢很慢,但舞台始終會亮起來。
香港劇場在我成長的20、30年間,一直被「專業化發展」這些字眼來定義藝術事業的階梯,我甚至一度想像自己40歲時一定要做到香港藝術節。那時,我們可以專注地擁抱藝術、研究作品美學、討論如何從藝術內部改革、記下藝術發展史的一筆⋯⋯。
但,世界不同了,很多期許必須因應著改變,在艱難中再尋找自己的位置。像是以後做創作能否改用其他方法、在不同條件下發生?我沒答案,但重點一定是要拉闊藝術的想像。
在大時代裡,不只藝術家,大家的創作力都在爆發,那是很人性的反應。如此,以藝術創作為志業的人,是否更要謙卑下來,好好了解怎樣跟人連結、如何更新這些連結?如果權力硬要把我們約化得面目模糊,那麼我現在過的生活、我的創作方式、我強調與人傾偈時很「人」的感覺,以及那些真誠的交流,都是反抗。
容我有點濫情地說:創作最終是靈魂的工作,即使只是一對一,即使只能圍讀一個好劇本。如果一次藝術經驗足以提醒我們是一個人,只要有機會,我會做。
問:你一直低調,這次卻把自己放上劇場延伸成為故事,有什麼感覺?
馮:我在台北有一班信任的劇場夥伴,他們多少推了我一把。但,既使如此,排練時還是覺得赤裸。回想六月初剛開始討論這戲時,夥伴們覺得我該說得更直白,否則觀眾未必理解前因後果。好,那我直接講。但寫完,內裡有一把聲音:確定嗎?你回去會不會有後果?這些疑問都很真實。我未致於要「冧」(屈服),但討厭這種自我審查的意識。
有趣是,我也在戲裡研究自己──是否該告訴觀眾,心裡有把聲音叫我不要講?我可以誠實地分享自己的決策過程嗎?「我只能說到這裡,因為⋯⋯」這正是現場演出迷人的地方,那種開放性,連我也不知道最後的成品長怎樣。
藝術家如何找回活得像個人的感覺──這個探求最能打動我。但即使這樣溫和,在詮釋學的時代也可能會被批判。我們這一代是內化了的乖(聽話),生活上我是懦弱的,但藝術上一點也不⋯⋯問題是,當下我在劇場上冒的險,以後可能要在日常生活中承擔結果。怎樣可以聰明而不懦弱?(完)
走走小百科
馮程程|香港劇場創作者。重要作品包括:《誰殺了大象》(2012-13)、《城市一切如常》(2014)、《石頭與金子》(2015)、《卡桑德拉──表象終結的世界》(2017)、《親密Claustrophobia》(2017);作品屢獲香港小劇場獎提名,並憑《城市一切如常》榮獲最佳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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