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她是異議記者的未婚妻，她為他踏上人權奮鬥的征途

榮獲凱薩獎的知名電影《未婚妻的漫長等待》（2005）中，女主角瑪蒂德不相信未婚夫已在戰場上陣亡，但她並沒有癡癡「等待」。她上窮碧落下黃泉，搜尋未婚夫尚在人世的蹤跡，要求掌權者給個交待，且始終拒絕放棄希望與信念。

這部電影的原文片名（Un long dimanche de fiançailles）若直譯，指的其實是「漫長的『訂婚』（fiançailles）」，一場似乎永遠等不到結婚的訂婚。

今日國際政壇，也有這樣一位「未婚妻」，近來再度成為焦點人物。哈蒂絲・堅吉茲（Hatice Cengiz）既是未婚妻也是未亡人，她的未婚夫哈紹吉（Jamal Khashoggi）是沙烏地阿拉伯重量級異議記者與專欄作家，後來流亡美國。

2018年10月2日，哈紹吉在沙國駐土耳其伊斯坦堡（Istanbul）總領事館，遭到多達15名沙國特工劫持、殺害，並以骨鋸肢解、毀屍滅跡。

哈紹吉慘烈的死亡震驚國際社會。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證實，哈紹吉生前不遺餘力批判的沙國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MBS），就是幕後主使者。獨裁者可謂新聞記者的天敵，痛下殺手只在起心動念之間。然而，沙國不僅是石油出口大國，更是美國在阿拉伯世界的關鍵盟邦，全世界都在看華府如何應對。

失去摯愛的堅吉茲，就此踏上國際舞台為亡夫發聲，雖然形單影隻，卻不可忽視。

伊斯坦堡的邂逅

今年7月18日剛滿40歲的堅吉茲，生於土耳其西北部城市布爾沙（Bursa），一個保守的伊斯蘭家庭，童年隨家人遷居伊斯坦堡。

由於父親經營廚具生意有成，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堅吉茲曾經遊學埃及、阿曼、約旦與英國，關注人類學與阿拉伯研究領域，後來進入伊斯坦堡大學（İstanbul Üniversitesi），一路唸到博士班，研究主題是阿曼文化與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結識哈紹吉之前，她曾與土耳其演員歐拉爾（Deniz Oral）結婚，育有一子，但後來以離婚收場。

2018年5月，在一場伊斯坦堡的學術研討會上，她邂逅哈紹吉。

回憶當時情景，她說：「當時，我為土耳其一家政治雜誌寫文章，喝咖啡休息時間，我走上前去，向他自我介紹，表示想要訪問他。第二次休息時間，他走過來，告訴我同意受訪。我們談了半小時，我用手機錄音，錄音檔現在還在我的手機裡。後來他對我說，他欣賞我的態度，我會說阿拉伯語也是加分，但他沒怎麼注意我的長相。」

研討會結束之後，兩人透過電郵魚雁往返，討論時事、政治議題、阿拉伯世界。

哈紹吉的遠祖來也來自土耳其。在一次朝覲（Hajj）之後，他的祖先定居沙國，家族姓氏的意思是「做勺子的」。堅吉茲說他與哈紹吉的觀點非常契合，都支持民主、人權、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而且相信伊斯蘭教在政治上能夠與民主原則相容。

水到渠成，兩人開始約會，很快就論及婚嫁。堅吉茲父親原本反對，但後來還是同意了。兩人在2018年9月18日舉行了傳統的伊斯蘭婚禮，但在法律上仍只是「訂婚」關係。

「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生命的全貌」

哈紹吉的「準岳父」一開始為什麼反對這樁婚事？

原因有二，但都與政治無關。一方面，哈紹吉與堅吉茲年齡差了將近22歲（堅吉茲的前夫也比她大了將近18歲）。另一方面，阿拉伯男性多妻是常有的事，堅吉茲的父親懷疑哈紹吉另有家室。對此，哈紹吉表示自己是結過婚，但已經辦妥離婚。

哈紹吉並沒有說真話。

2018年10月2日，沙烏地阿拉伯異議記者哈紹吉（Jamal Khashoggi）遭王儲穆罕默德下令殺害（AP）

2018年6月2日，也就是遇害整整4個月之前，他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一座清真寺結婚，但新娘並不是堅吉茲，而是一位埃及裔女空服員艾特爾（Hanan El-Atr）。堅吉茲與艾特爾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都以為自己是哈紹吉的唯一。

換言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哈紹吉過著「雙重人生」，分別在土耳其與美國經營一段婚姻。沒有人知道他打算怎麼做，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

哈紹吉好友、埃及裔美國籍人權運動者索爾坦（Mohammed Soltan）形容：「哈紹吉將人生一塊一塊區隔開來，對不同的人們訴說特定的事、對方需要知道的事，他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生命的全貌，全貌由他一手掌握。」

哈紹吉是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烈士，但與絕大部分平常人一樣，烈士往往並不完美。

哈紹吉必須拿到沙國政府核發的離婚證明。於是，10月2日那天，他來到伊斯坦堡的沙國總領事館，踏入祖國為他精心布設的死亡陷阱。

「我彷彿活在生與死之間，天與地之間，天堂與地獄之間」

回到2018年10月2日上午，沙國駐伊斯坦堡總領事館，哈紹吉進去辦離婚證明，堅吉茲在館外等候。兩人當天下午打算為新家採購家具，晚上要與堅吉茲的家人聚餐。

然而，這一等就是十幾個小時。

堅吉茲不見未婚夫出來，詢問館方人員也不得要領。第二天一大早，她鍥而不捨地再度上門找人，還是沒有結果。她知道情況凶險，立刻向土耳其警方報案。等待水落石出的期間，堅吉茲在推特上寫道：「我彷彿活在生與死之間，天與地之間，天堂與地獄之間……我帶著希望從睡夢中醒來，日落後失去所有希望……我每天死去一千次……！」

沙國特工殺人分屍很專業，但說謊遮醜卻很蹩腳，其政治謀殺很快就被徹底拆穿，國際輿論更將矛頭指向遠在沙國作威作福的王儲MBS。

2022年7月，沙烏地阿拉伯異議記者哈紹吉的未婚妻堅吉茲（Hatice Cengiz）接受美聯社專訪（美聯社）

堅吉茲的「未婚妻的等待」其實並不算漫長，只持續了幾天，就等到悲劇性的結果。但之後，她勇敢踏上一條漫長的道路：她不斷發聲、陳情、受訪，寫了一本書、拍了一部紀錄片，務必要讓「奪魂鋸」王儲MBS、沙國王室與沙國政府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與懲罰，不要以為將幾頭代罪羔羊（特工）送上法庭就可以堵全天下悠悠之口。

當然，她也希望，哈紹吉之死能為沙國乃至於整個中東地區的民主運動，注入新的生機。

未婚妻的漫長奮鬥

堅吉茲的「未婚妻的漫長奮鬥」不但艱難，而且危險。要知道，MBS鎮壓國內異議人士毫不手軟，對國外異議人士也是「犯我者，雖遠必誅」。就算暫時難以痛下殺手，也會使出跟監、騷擾（實體或網路）、毀謗等種種伎倆，甚至試圖綁架。

關鍵仍在美國。

哈紹吉遇害時，時任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本就不把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當一回事。他將批判他的媒體視為「人民公敵」，而哈紹吉又來自他最討厭的《華盛頓郵報》；他嚮往威權獨裁體制國家，諸如中國、俄羅斯、北韓、埃及等等，而且其家族與沙國王室關係親密，因此完全不必期待他對哈紹吉事件、對狡賴到底的MBS會有多嚴正的反應。而他也沒有讓批評者看走眼。

拜登（Joe Biden）似乎值得期待。他2020年競選總統時最大賣點之一是「我不是川普」，早在民主黨內初選時，他就宣示要嚴肅面對哈紹吉事件，以及沙國強力介入、造成人道災難的葉門內戰。他預告，上任後會終止對沙國軍售，將它打成一個不見容於國際社會的「化外之國（pariah state）」，且絕不與MBS單獨會面。

就現實面而言，美國已是石油的淨出口國，外交戰略重心也從中東、中亞的反恐戰爭，轉向印太地區的中國崛起，倚賴「石油強權」沙國的程度越來越低，因此也比較容易強硬應對。

但世事多變，人算不如天算。

2022年7月15日，美國總統拜登會見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AP）

2022年7月15日，哈紹吉遇害3年9個月又13天之後，拜登親自飛往沙國，會見王儲MBS，與他擊拳（fist bump）為禮，密談3個小時，為這名踐踏人權的殘酷凶手送上一場舉世矚目的外交勝利。

「親愛的拜登總統，請不要背棄你的承諾」

外交老手拜登有其苦衷。

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戰爭衝擊全球能源市場，油價一度飆破每桶120美元，天然氣供應日益吃緊，美國加油站驚現1加侖5美元（每公升新台幣40元）的天價，中東「石油強權」的招牌再度擦亮。沙國本身的產能雖然已近上限，但它主導的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絕對有能力增產以平抑油價，紓解美國和許多國家的通貨膨脹壓力。

在其他外交議題上，華府也有求於利雅德（Riyadh，沙國首都）。

美國與伊朗的核子（核武）協議談判眼看即將破局，必須鞏固中東抗衡伊朗勢力，而沙國是其核心。美國最重要的中東盟邦以色列，一直期待與沙國關係正常化。中國近來也積極擴大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華府驚覺不能輕易讓出地盤。

拜登行前一直試圖淡化此行的「石油味」，還特地以總統之尊投書哈紹吉的老東家《華郵》，強調自己並未背棄原則與承諾，只是身為美國總統，必須以「國家利益至上」。

他與MBS結束會談後，聲稱自己開門見山就對MBS提起哈紹吉案，明言美國政府認定他要負責。難堪的是，拜登還沒返抵國門，沙國外交部就發布打臉聲明，表示「沒聽到拜登在會談中這麼說」。拜登大概還不致於公然說謊，但沙國的有恃無恐可見一斑。

面對拜登的「髮夾彎」，堅吉茲何以自處？

What Jamal Khashoggi would tweet today: pic.twitter.com/Gv4Up7TLgd

— Hatice Cengiz / خديجة (@mercan_resifi) July 15, 2022

拜登出訪之前，堅吉茲也投書《華郵》，標題開宗明義寫道：「親愛的拜登總統，請不要背棄你的承諾，不要去沙烏地阿拉伯。」文中，她代哈紹吉質問：「如果美國不再挺身對抗暴政，誰還能捍衛自由、民主與人權？當全世界正期盼領導人堅守原則的時候，你卻不能對抗那些糟蹋基本價值的人，你是要等到什麼時候？」

退而求其次，拜登就算真的非去不可，堅吉茲希望他能施壓沙國政府至少釋放幾位冤獄囚犯。拜登見過MBS之後，堅吉茲顯然心情悲憤，在推特發文：「哈紹吉死後有知，今天他會這樣說：『這就是你對我的遇害所承諾的究責？你的手上已經沾染MBS下一位被害人的鮮血。』」

鍥而不捨、踽踽獨行的「未婚妻」

向來多話的拜登，恐怕很難臉不紅、氣不喘地回應堅吉茲的質問。

只是揆諸現實，沙國現任國王薩勒曼（Salman bin Abdulaziz）行將就木，MBS早已是實質統治者，隨時可能登基，而他現年才36歲，將是沙國建國以來最年輕（恐怕也會是在位最久）的國王。換言之，未來幾十年間，MBS都會是中東乃至全球舉足輕重的領導人，任何一位美國總統都不可能不與他打交道。

確保國家利益與捍衛普世價值，往往是魚與熊掌，顧此則失彼，而且後者似乎總是要讓位給前者。但叢林法則、利益法則畢竟只適用於文明尚未發展或低度發展的社會，普世價值有如聖杯（Holy Grail），其追求很有可能是、甚至應該是永無止境，藉由艱難的過程來體現與發揚。

堅吉茲鍥而不捨、踽踽獨行的每一步，都在提醒我們這樣的過程有多麼可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