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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椒專欄:2022年中國還有嘻哈嗎?當饒舌歌手唱起愛國主旋律

這個夏天,綜藝節目《中國說唱巔峰對決》悄然上架,一發佈便引起中國境內的大量關注。

(截自《中國說唱巔峰對決》Youtube)

這個夏天,綜藝節目《中國說唱巔峰對決》悄然上架,一發佈便引起中國境內的大量關注。

這部綜藝既可算是2017年大熱綜藝《中國有嘻哈》的第六季,也是一場將之前歷屆冠軍、甚至競爭平台其他饒舌節目的冠軍、大熱單曲創作者、話題歌手等齊聚一堂的中國饒舌歌手全明星賽。比賽的選手,包括Gai、艾熱等冠軍,Va Va、萬妮達等頂尖的女性rapper,甚至有在第一屆擔任評委的、中文饒舌圈元老級人物熱狗。

節目組召集大量榮譽加身、不需再靠比賽證明自己的歌手,號稱是要給中文說唱圈再添一把火,打造個最強聯盟。這樣的聲勢自然引來大量關注,選手們也一個個火力全開;但在熱鬧之外,也有一些不同的視角:有長期觀察中國饒舌界發展的直播主猜測,這或許是強弩之末的中國饒舌選秀節目的最後一搏。

「借鑑」了海外節目《Show Me Your Money》,《中國有嘻哈》從2017年橫空出世,引起了包括香港、台灣的中文饒舌界的關注,將這一小眾文化帶到大眾視野,又迅速受到暴擊回到地下;再有一眾歌手們回歸主流的努力,走到如今改頭換面可能是最後的努力,饒舌綜藝幾乎是這五年中國螢幕封禁史的一個切面。

大眾所悅之物,審查隨之而來

最新節目播出期間,討論群組出現了這樣一張帖文。「其實我好懷念17年前的瘋批哈圈,什麼都敢寫什麼都敢唱,」樓主寫道,「每個人都一副沒有文化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樣子。」下方的網友紛紛回憶,「那時候紋身也不用打碼」,「那時候還有很多人是髒辮」。

很少有人意識到,那個相對舒展、選手猖狂的時代,僅僅是五年前。

《中國有嘻哈》早期衝擊大眾視野,一大原因是地下文化中的桀驁不馴。奇形怪狀的選手們打扮特異,才華橫溢,不服天不服地,不服節目組也不服彼此,製造了大量有張力的瞬間,也使觀眾一窺亞文化的生命力。

《中國有嘻哈》的走紅,背後是中國串流媒體的發展。

在2010年代,中國串流媒體平台從視頻網站逐漸轉型,開始自製劇集和綜藝等,最初以精悍鬆散的小品為主,後逐漸形成體系。2014年,資本大量進入網路平台自製劇集;網路大電影這一概念第一次被流媒體平台提出;《奇葩說》等網路綜藝走紅,那年有至少150個網路綜藝節目上線。

隨後數年,網路影視如井噴爆發,內容日趨向主流靠攏,同時也引起了官方注意:2016年2月,全國電視劇行業年會上,中國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視劇司長李京盛表示,將對網路劇審查做出規定,簡而言之就是「電視台不能播的網站也不能播」。2017年6月30日,《網絡視聽節目內容審核通則》通過,具體列舉了節目審核標準。

《中國有嘻哈》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中國電視廣告投放連續3年數據下滑,三大網路選秀則突破20億點擊量。該節目第一集上線短短4小時,播放量超1億——勢頭一直持續到節目結束。

大眾所悅之物,審查隨之而來。

導火索是節目兩名冠軍之一PG One於2017年底被爆與已婚演員有染,引起軒然大波;隨後其早年作品中被發現「純白色的粉末在板上走」等歌詞,《中國婦女報》指控其教唆青少年吸毒。事發不久,廣電總局於2018年1月發佈規定,要求電視邀請嘉賓應堅持「四個絕對不用」標準,並明確要求節目不用紋身藝人、嘻哈文化、亞文化(非主流文化)、喪文化(頹廢文化)。

PG One從此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

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有饒舌藝人都被處處限制。因為不能有「嘻哈」,《中國有嘻哈》後改名「中國新說唱」,以遠不及第一年的態勢繼續生存。整整數年,大量歌手失去平台演出機會。

節目另一冠軍Gai迅速向「主旋律」靠攏。他參加選秀節目《我要上春晚》,並在一段即興中,和評委一起高喊「祖國萬歲」;儘管如此,​​他還是在參加《歌手2018》時、於節目播出一期後,就被迫退賽。

封鎖潮甚至延燒到偶像唱跳領域,同樣在2018年,出席電視綜藝《快樂大本營》的一批《偶像練習生》選手中,負責偶像舞台中饒舌部分的選手鏡頭全數被剪,他們的頭部被公仔圖案覆蓋。

一切從《中國有嘻哈》拉開序幕:修改不夠「正能量」的歌詞,在當時就已經存在,後來音樂節目修改的內容越來越多。接下來數年,紋身、髒辮、男性的耳釘逐一消失,較特別的髮色被禁止存在,再後來也不止針對嘻哈,禁止明星親子節目、「限娘令」、禁止偶像選秀等逐一來襲,每一次出一條禁令,娛樂節目就變幻一種模樣。

「嘻哈」一詞後來沒有再被解禁過,這節目以《中國新說唱》之名又做了四季。與此同時,饒舌這個門類仍擁有不少民間熱情,而中國饒舌歌手們,就在規則的夾縫間尋求在平台露臉的機會。

其他平台嗅到熱度,全都要分一杯羹,五年間饒舌選秀多如牛毛,《說唱聽我的》、《說唱新時代》,幾乎將饒舌歌手搜刮殆盡。如同中國的偶像、歌手、脫口秀演員選秀一樣,一個主題選秀大熱後,各大平台一窩蜂模仿,但一個類型的市面人才、產出作品都是有限的,經不起這樣的開墾。大量饒舌歌手進入這場遊戲,去年的《中國新說唱》改成「少年說唱企劃」版,力求挖掘年輕苗子,但也很難挖掘太多亮眼新人。

而你方唱罷我登場了幾年的饒舌綜藝,在今年疲態盡顯,僅剩這一檔節目。在這樣的脈絡下,無怪乎有分析認為今年的「巔峰對決」版陣容,是祭出王牌的最後一搏了。

諷刺的是,中國近年又出新限制,官方認定為劣跡藝人的,其參與作品全部下架。《中國有嘻哈》躲過PG One,沒躲過吳亦凡:吳亦凡涉嫌性侵被捕後,其擔任導師的該系列頭四季在全部下架,僅他缺席的「少年說唱企劃」碩果僅存。所有選手的精彩創作和現場記錄,彈指間消失在虛空之中。這一命運,一如學者高曉松因酒駕坐牢後,他擔任導師的愛奇藝另一早年大熱綜藝《奇葩說》。

封禁後,中國饒舌歌手前仆後繼「唱紅歌」

與這種嚴苛限制相映成趣的,是歌手們趨之若鶩、主動配合主旋律。

Gai的行動有一定代表性,他堅持在歌曲中向祖國喊話,並逐漸回歸主流舞臺。最開始,他的表態還在聽眾間有點爭議,但後來人們發現幾乎所有饒舌歌手都在這麼做,就逐漸習以為常——這種趨勢並非侷限於與官方雙向選擇的一部分人,而是囊括從中國饒舌界最高水平的歌手到入門新手,幾乎全國不同地域所有主要說唱聯盟機構、說唱文化主要聚集地。

每次微博上官媒發起護旗、獻禮,無論是向祖國祝壽,還是對香港喊話,都少不了這些看似離經叛道的饒舌歌手,他們都出過表態愛國、展現民族主義的作品。

2016年憑一曲《紅色力量》怒斥台獨而走紅的「天府事變」,為最早「唱紅歌」的饒舌團體。早在節目播出前,他們就有大量歌頌祖國、diss敵對勢力的歌曲,也曾經與共青團中央合作。去年是中國共產黨建立一百週年,Tizzy T、萬妮達、李佳隆三名大熱歌手就寫了一首《百年》,當中唱道「前人揮灑的熱血,現在有你我捍衛⋯⋯多虧了先生您的功勞怎能不去想你」,MV是毛澤東的畫面。另外100名相對沒那麼出名的饒舌歌手,甚至出了一首為建黨一百週年打造的百人單曲《100%》。

在國際品牌禁用新疆棉風波之後,來自新疆重要說唱廠牌Six City的多名維吾爾饒舌歌手嚴正表態支持新疆棉。

2020年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上,饒舌歌手寶石Gem與流行歌手合唱了一首歌曲。兩年後在「巔峰對決」的賽後清談中,Gai向寶石表示感謝,因為他認為寶石登上春晚,代表了「主旋律」對這個圈子所有人的認可。甚至連被封殺的PGone,也在建黨100週年之前,於自己的平台上發佈了一個大紅背景、氣氛莊嚴的新歌預告,新歌名稱同樣叫做《百年》。

這種被認為堅持自我的地下音樂與民族主義主旋律合流,帶來的違和感也並非無人在意。

網路上,不時會看見網民對於中文饒舌歌手違背Hip pop本源精神的質問:「人家的rapper diss的是強權政治,是社會不平⋯⋯」「996是福報沒見你們出來,餓死人的時候也沒你們影子;⋯⋯然後你們要keep real,因為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說了幾句被人批評的屁話就開始展現你們的real了。」而主流的饒舌圈也有時被用來與中國搖滾圈做對比:愛奇藝的《樂隊的夏天》同樣通過選秀捧紅了一批搖滾樂手,他們同樣開始迎來更大的舞臺,但並沒有出現這樣大規模獻禮的盛況。

中國饒舌歌手對民族主義和威權表現出的高度認同,那種熱情很難單純用趨利來解釋。Hip hop的反抗精神進入中國之後,發生了什麼呢?一個更直觀的提問是,他們被官方不為合理的封禁侷限了發展機會,他們沒有憤恨嗎?

答案是他們恨,但主要恨PG One。相關事件發生後,鮮少有人反思這樣的封殺制度是否合理,「PG One拖累了整個哈圈」成為了一種主流意見,不少歌手選擇與之割席,至今仍有歌手在節目中寫歌diss他。

「爹味和民族主義同源同宗」

中國饒舌歌手的取態與歌曲風格內核之間的矛盾,鮮少有人試圖分析,而這矛盾的其中一個成因是建立身份認同。

研究員劉伯健在FT中文網的文章中提到,為了在英語主導的說唱樂中開闢屬於華語的發展道路,早期的港台說唱歌手就曾嘗試在作品中加入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而身處大陸的年輕後輩,不僅對重塑國家認同的衝動更加強烈,也對「中文說唱在國際上的弱勢」有更深的體會。劉認為,在這種行業氛圍下,在說唱中展示對本土文化的自信已經成為了常態。

而更根深蒂固的原因,也許是中國饒舌的文化土壤有著根本的不同。

有別於植根於黑人平民社區、伴隨種族平權運動成長的美國本土Hip hop文化,中國的饒舌文化發展有着強烈的現代城市風格。劉伯建認為,中國饒舌的茁壯成長,得益於科技革命、城市化、美國籃球的推廣:「嘻哈精神主要寄託於潮流服飾、街頭景觀和時尚的年輕人,而這些只能來自現代城市」。

在這樣的底色下,中國饒舌文化社會反思的色彩褪至最淡,創作者們生命的矛盾大多來自於生活環境對其小眾愛好和追求的不理解,夢想大多是個人名聲與物質的追求,而傲氣和「風骨」,主要體現在自己或自己的利益團體與外界發生矛盾時所表現出來的攻擊性。

(《中國說唱巔峰對決》官方臉書)
(《中國說唱巔峰對決》官方臉書)

他們的對饒舌音樂文化的吸收也集中在最城市化的部分:宣揚對錢的崇拜,對資源和女性的追求,炫耀自己擁有金錢和女性的力量。

BBC在2018年的報導中,引述中國媒體抓取的5700多首嘻哈歌曲關鍵詞,統計發現,中國rapper最喜歡用的詞是「想要」,其次為「時間」、「世界」、「生活」。進一步分析發現,他們最「想要」的是「賺不完的cash」、「賺錢搬到市中心」、「賺一百個億」,以及「女孩」。另外,中國rapper們最喜歡的三個英文單詞分別是——baby、money和wanna。

中國的饒舌文化中,充斥著一種權力幻想:老子的家人、老子的女人、老子的錢、老子的兄弟,別惹老子,雖遠必誅。這種父權色彩與民族主義召喚的內容天然契合。用我一位朋友的話說:「爹味和民族主義同源同宗。」

再也不嘻哈的中國說唱

歌手們認為最能證明自己的,是將音樂夢想與個人的階層躍遷和世俗層面的成功結合在一起,是物質的成功,力量的強大。這種思潮與當下影視流行文化中的「慕強」不謀而合,而「慕強」的極致,自然就是對階層的歌頌與權力崇拜。

這種建基在力量示威上的攻擊性,與近年來中國內外宣敘事的轉型不謀而合:從強調祖國母親的苦難、以國際弱者的姿態出現,逐漸轉為輸出中國的聲音與力量,敢於對外「亮劍」。而饒舌創作始終少不了的是憤怒,diss敵人也是重要的創作動力,恰巧民族主義就是一種需靠假想敵來提供動力的情緒。當你的憤怒並非來自社會不公,那麼祖國的「敵對勢力」也讓你保持憤怒,要不你聽聽天府事變的歌曲是多麼來勢洶洶。

種種權力賦予的力量感,再加上中國饒舌的地域認同文化,形成了這種民族主義式的張揚。激烈的創作形式容易被激烈的情緒感召,未曾建立自己思考脈絡的人,就容易依附上強大的權力。

至此,再回望《中國有嘻哈》的改名,就顯得合理了。因為中國說唱確實,不算嘻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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