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部影視裡的珍寶舫，一個逝去的香港寓言

珍寶海鮮舫湮沒深海。

珍寶海鮮舫與太白海鮮舫合稱「珍寶王國」（Jumbo Kingdom），曾被譽為「世界上最大的海上食府」。不過，太白海鮮舫早已結業荒置多年，而兩年前，珍寶海鮮舫也因疫情衝擊、無力維繫營運，宣布停業。

珍寶王國的母公司本打算將珍寶海鮮舫無償捐給香港海洋公園，囿於營運和維修保養成本都太高昂，一直找不到第三方機構協力接手。因此，這艘送不出去的巨船，只能在今年6月海事牌照到期後，啟航離港。

事故發生後，珍寶王國的母公司發布聲明表達難過不捨。同時，猜測與質疑也紛紛浮現。

有人懷疑，並非南海真的風高浪急，或許只因大船對「珍寶」母公司來說是負資產，既然難以出手，不如索性放手，任其葬身海底。

也有人指出，珍寶海鮮舫是「加高加重了」的平地躉船，本就不適合在6月的「西南季風」時節被拖出公海，它被拖離香港那刻，就註定會不知所終。

與紛紜揣測相伴的，更多還是人們的憂傷。沉船事故就像一個後會無期的謎語，喚起了種種複雜情緒：曾經流光溢彩如今卻無以為繼的大船，最終只能沉落消亡，像極了對香港命運的一種哀戚隱喻。

不過，對於大船來說，瓊樓玉宇在海上早已冷清多時，這戲劇性的變故，大概才是符合故事走向的結局。

海上的東方遐思，憑弔香港的夢中意象

想像比現實更美，是我所能想到對珍寶海鮮舫最貼切的形容。

珍寶海鮮舫屬於港島南的香港仔。我曾在港島南「返工¹」超過五年，只去過那裏一次。當時沒留下什麼驚天動地的味蕾記憶，我只記得外國食客很多，燒賣、蝦餃這些常規點心，都比外面的酒樓貴，只有海鮮芥末餃算是有特色。（後來聽說必點的其實是斑腩飯，殘念⋯⋯）

聲名在外的珍寶海鮮舫或許是遊客訪港首選，但當地人卻不見得會專門去吃。因為香港仔不但有很多更好吃又平價的海鮮酒家，也有更道地的懷舊美食，比如艇仔粉。

此外能留下印象的，無非就是要搭接駁船前往。旅人大概會覺得新奇，但如果你每天上下班都能看到南區的海，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停泊在香港仔避風塘的珍寶海鮮舫。（AP）

近日，讀到一位香港朋友寫他1970年代去珍寶海鮮舫飲茶的兒時經驗，我才知道畫舫原來是泊岸的，就停在大型屋苑「香港仔中心」對面海旁，去吃飯不必搭接駁船。1980年代香港仔隧道落成以前，往來香港仔的交通頗多周折，山長水遠專程去飲茶，想必也更為隆重其事。

然而對我來說，那些都是陌生且遙遠的想像。

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何學者孔誥烽會說，珍寶海鮮舫是「專為那些尋求尷尬異國情調的無知遊客提供質次價高的食物」，他認為香港有更多逝物值得懷念。

我一位土生土長在香港仔住了三十多年的朋友也說，他一次都沒去過「珍寶王國」，也沒想到，香港之外，居然有這麼多人關注大船事故。

如果說珍寶海鮮舫代表香港曾經的繁華盛世，其實也已被加諸了太多濾鏡。那些飛甍鱗次、龍吞夔護的雕梁畫棟，本身就是用來滿足遊客對於「東方」的遐思。可另一方面，畫舫在此刻屍沉大海，又讓它成為了一個憑弔昔日香港的意象。

有大陸網友說，大船是「千年之前綺麗的夢」。

只是，香港早已迎來夢醒時分。

是中華文化奇觀，也是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

現實中的畫舫，是典型的旅遊消費景觀。它在電影裏的樣子，一直都更璀璨。

「我們在哪裏？」

「我不知道，哪裡都不是。」

《上海異人娼館》（1981）片頭，一對男女聲如此問答。

這艘巨船曾出現在太多部電影、動畫乃至遊戲裏，其中多數當然與香港直接相關，但我卻最喜歡模糊了香港面目的《上海異人娼館》。導演寺山修司移花接木，拍出了一個並不存在的幻境上海，或者說是一種歐洲人心目中宛如奇觀的「中國風情」（Chinoiserie）。

世界上，還有哪裡比香港更適合「殖民地氣息」加上「東方式夢幻」的取景？

在《上海異人娼館》裏，我們看到離島長洲，看到淺水灣的望海觀音，也看到男女主角乘雕花小船前往珍寶海鮮舫用餐。戲裏，用餐場景頗詭異，一男兩女（情人與情敵）同檯，畫舫成了情感折磨的舞台——在寺山修司的電影裏，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這是我認為這部電影看似和香港毫無瓜葛，其實又「很香港」之處——過客在借來的地方歌舞昇平，不知今夕何夕，孤城的悲哀絕無僅有。

不同世代的日本人，似乎一直對「珍寶」所代表的「中華風」情有獨鍾。

1987年播出的《妙手小廚師》裡，主角味吉陽一曾在珍寶海鮮舫前進行拉麵決戰。其後，巨船又在齊藤由貴展開香港冒險的喜劇電影《香港パラダイス》（1990）和TV動畫《機動武鬥傳G鋼彈》（1994）裡現身。

1995年，哥吉拉也曾前來襲擊大船，不過當時只是失火，並未沉沒。《中華一番！》裏，黑暗料理界的競技殿堂「樓麟艦」雖設定在上海，其原形卻是珍寶海鮮舫。可惜，這回大船被反派引爆後，沉落海中。就連日本公司出品的遊戲《惡靈古堡6》和《餓狼傳說2》，也能見到巨船身影。

國際上，作為大銀幕上代表香港的重要地景，蜘蛛俠（台譯：蜘蛛人）和007都曾到訪珍寶海鮮舫；全智賢、李政宰等明星雲集的韓國電影《神偷大劫案》（2012），也有船上場景。而2019年的《信用欺詐師：浪漫篇》，則是最後一部出現海鮮舫外景的電影。

有人認為這是刻意造作的「中華文化奇觀」，是外國人眼中的所謂「香港符號」。但在港產片裏，大船也是重要存在。

除卻不少觀眾都表錯了情的周星馳電影《食神》（食神比賽不是在珍寶海鮮舫，而是在太白海鮮舫），從1970年代的合拍功夫片《龍爭虎鬥》、陳冠希在顏值巔峰時期主演的《特警新人類2》（2000）、被譽為黑幫史詩的《無間道II》（2003）、令人悲從中來的成人童話《麥兜菠蘿油王子》（2004），直到各種大牌雲集客串的賀歲片《棟篤特工》（2018）——

在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珍寶海鮮舫一直擁有一席之地。

一片荒蕪裡，無處容身的大船

我記得《無間道II》裏，儒雅的社團大佬倪永孝沒能保住家族存亡，他在船上被捕時，又說了一遍：「出來混，遲早要還。」後來的九七回歸，與倪永孝再無關係，而回歸後的無間故事，在身分地獄裏苦苦掙扎，始終難以抵達彼岸。

我也記得《麥兜菠蘿油王子》裏，畫舫沉沒的預言。

雖然麥兜的父母望海感慨時，是在講沙田畫舫，但我們看到海上，那艘失火的畫舫名叫「JUMBO」。麥太說，她本想在那裡擺酒。

麥太的丈夫在留給妻子的告別信中寫道：「上天賜給我一個花園，我把它弄得一片荒蕪。」——究竟香港是怎麼變成了一片荒蕪？答案就和現實裏無處容身、被戲稱為「只能移民」的巨船一樣傷感。

珍寶海鮮舫被拖離香港那天，母公司香港仔飲食集團曾感謝公眾關懷，並「送上至誠的祝福，願明天更好」。

但畫舫再也沒有「明天」。

它埋骨南海後，喚起了我們太多借題發揮的哀傷。我甚至聯想到前香港總督彭定康的告別演說，那優美又帶有離愁別緒的寄語：「只要香港人堅守他們一向珍視的價值觀，香港的前途必定越來越光明。」

作為海上記憶證物的珍寶海鮮舫，就像一顆滄海月明的淚滴，沉沒深海，也迎向了它在這個時代的合理結局。（完）

_{註1： 粵語中，「返工」意指返回工作崗位，有「上班」、「開工」的意思。又如「返學」指上學，「返屋企」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