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的世界》(1979)是琪拉.穆拉托娃(Kira Muratova)的第一部彩色電影。現實中的俄烏戰爭已持續超過100天,在這樣的時刻,去觀看一部烏克蘭女性導演在(蘇聯時代)俄羅斯完成的電影,感受自然複雜。
正片放映前,有一段來自烏克蘭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員Arsenii Kniazkov的說明影片:
穆拉托娃一生都在拍俄語電影,只有個別作品裏的少量用詞曾出現過烏克蘭語,但她的電影美學,卻與史達林時代所推崇的「社會主義寫實主義」完全相悖,而且也很難被歸類或定位。
由於戰爭的緣故,烏克蘭國家電影中心目前已經暫停運作,但這段說明對於了解穆拉托娃十分必要——因為她的創作,某種意義上印證了烏克蘭與俄羅斯內在的巨大殊異。
她影像中的美感就像一種直覺,無法被形容,但一定是來自微觀的、個體的經驗,更充滿了實驗性。所以,雖然她是一位蘇聯時期的重要導演,作品裏也不乏與俄羅斯文學輝映之處,但她並不屬於俄羅斯。
穆拉托娃不僅對華語觀眾來說是陌生的,在整個世界電影史上,她也是一位被嚴重低估的創作者。而《寬廣的世界》雖然不像她斬獲1990年柏林影展銀熊獎的《衰弱症》那樣出名,卻是她影像風格轉型的重要標誌。
《寬廣的世界》的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女兩男的三角戀情,但呈現方式卻抽象如詩。在塵土飛揚、一片荒蕪的建築工地上,愛情如同讓人眩暈的復沓旋律,散發出不可思議的魔力。無論是情人之間的試探,還是情敵之間的妒忌,看上去都美妙、幽默又略帶傷感。
這是穆拉托娃個人最滿意的作品,也是她唯一一部在俄羅斯片廠(列寧格勒製片廠)完成的電影。因為當年在她自己工作的敖德薩電影製片廠(位於今烏克蘭境內),該片從構思開始就不被接受。
美學上,《寬廣的世界》顯然是同時代蘇聯電影裏的異類。這部電影標誌著穆拉托娃的影像風格,進入了她所自稱的「裝飾主義」(Ornamentalism)階段;「裝飾主義」與抽象、超現實的表現力相連,而它的對立面,正是極簡主義與寫實主義。
主題上,愛情在這部電影裏,遠比在社會主義的感召下去建設一座城市更重要。在一場共青團的集體婚禮上,女主角熱切地發表演講:「工廠的生產線不會生產幸福,只有愛情可以。因為愛情的幸福,你一旦體會過,就再難忘掉。」
而愛情,恰恰不可能成為集體意志,它只能在個體之間自由流動。
油罐車失火後失去一條腿的司機,和在工地上砌磚抹泥、且已經有男友的女工,在泥濘的途中偶然相遇。他們在鋼筋水泥的腳架之間,用牛奶瓶互通款曲。而女工先前的男友,則抓耳撓腮地遊走其間,嘗試阻撓。
電影裏最經典的一場戲是,在暗夜裡,女主角迎向戀人刺眼的車燈,一路走進愛情。景別相似的鏡頭,由遠而近反覆交疊出眩目感——那是我們能在《寬廣的世界》裏感受到純粹影像魅力的過目不忘時刻。類似的時刻,還有片尾這對戀人同時出現在鏡子裏,不遠處的前男友丟來石頭,鏡面粉碎,愛情卻變得更為確定了。
被譽為超現實主義創始人的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曾說,愛是「洞穿生命」的時刻:愛的宣言和偶然的事件,能夠穿透生命,讓愛情變為命運。
幾乎所有談論愛情的最高超作品,都會告訴世人,愛具有超越性的力量,人其實能夠愛上任何一個人。《寬廣的世界》裏也有相似的表達——愛情是一種心理狀態,它並非針對某個特定對象。
而愛情又像從平地升起山脈,戀人眼中所看到的彼此,比整個世界更寬廣。
所以,愛情作為一種微觀的風景,展現了穆拉托娃「不屬於」俄羅斯以及蘇聯的創作面向。她關注的是轉瞬即逝的細膩時刻,和百廢待舉一片狼藉的環境裏,唯一真實的情感生活。
在一部關於穆拉托娃的紀錄片《Kira》裏,她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對於同輩創作者(也是被公認為電影大師的)塔可夫斯基的不以為然,因為塔氏電影裏的「犧牲」,在她看來是「醜惡」的。
像塔可夫斯基那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認為,「每一個人都不僅僅是他自己」,反觀穆拉托娃卻說:「我拍電影都是為了滿足我自己。」
以自我犧牲去實現救贖、激發信仰、昇華美德,更是穆拉托娃的電影裏從來沒出現過的主題——那些充滿傳統俄羅斯文學底蘊的道德母題,她毫無興趣。因此她的創作也無法被歸類進「俄羅斯電影」的精神序列。
KIRA from Vladimir Nepevny on Vimeo.
相比眾多蘇聯導演選擇流亡海外,穆拉托娃一生留守在敖德薩,見證了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並將她對自由的全部追求,都放在了作品裏。她也為此付出代價,不但一次次被官方禁演,還曾在敖德薩製片廠被降職為圖書管理員。
烏克蘭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員Arsenii Kniazkov也曾在訪問中指出:「無論在片廠制度或電影審查制度的框架下,她都是不受歡迎的。」
即使在烏克蘭獨立後迎來的電影新浪潮脈絡下檢視,穆拉托娃也是很邊緣的存在,甚至更接近「cult director」。因為從來都不是主流導演,風格又一直在變,穆拉托娃的作品始終無法被歸於任何一種電影類型。
波蘭電影大師安傑伊.瓦伊達(Andrzej Wajda)認為:「她有很深的內在需求去告訴世界,包圍她的事物是怎樣的。」
穆拉托娃自己也說,拍電影就是「將內心的東西展現在大銀幕」。無論是愛情劇、情節劇、鬧劇還是荒誕劇,她要自由決定呼吸每一口空氣的方式,沒有「必須」,只有「我要」——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更能理解,為什麼她會被視為烏克蘭影史上最有代表性的重量級女導演。
如果說穆拉托娃就像根系強壯的奇樹,那麼在紀錄片《Kira》裏,我們會發現她盤根錯節的養分來處:從一開始,她就是不一樣的「外國女孩」。
除去父親給她的俄羅斯姓氏,她骨子裏其實是個羅馬尼亞人,而且從小就懂得在俄羅斯的學校裝作自己不懂羅馬尼亞語。這種與生俱來的複雜性,讓她注定與蘇聯時期同代導演格格不入。
另一方面,雖然她的創作風格多變難以定位,但她的影像思維,尤其是對於剪接的熱愛與重視,又承襲了1920年代蘇聯蒙太奇學派的精神。她只要一開機,就會開始剪接,哪怕只拍了兩個鏡頭,也會反覆不斷地去組合。
我們更完全能在她實驗意味十足的鏡頭交疊裏,感受到當年被史達林政府批為「極端形式化與神秘化」而強制叫停的蒙太奇手法。這當然也是她的作品屢次被禁的原因之一。
我個人認為,穆拉托娃的珍貴,在於她屬於極少數能從劇本階段就完全以「影像」進行思考的創作者——甚至,如果她拿到一個現成的好劇本,反而會覺得作為導演就沒有了發揮餘地。這大概就是真正為「電影語言」而生的人。
她希望自己成為謎樣的存在。她的心願是讓自己隱身,讓電影留下。用她自己的話是這樣說:「曾經有這樣一個人,然後她消失了,她的屍體被扔進垃圾場,只留下電影。有人喜歡她的電影,但多數人不喜歡。」
如果你有機會在大銀幕上看到她紛呈瑰麗、無拘無束的影像,或許也難以抗拒她的獨特魅力。(完)
我們知道你想了解更多
Mar 9, 2022
台灣時間中午12點,Vadym 突然收到母親的語音訊息,她哭著用家鄉話顫聲說道:「不要回來烏克蘭!戰爭開始了!到處都在轟炸,連這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