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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吳媛媛:上一堂瑞典的思辯國文課

每年的某個春日,瑞典的中學生們都要坐在教室裡參加全國期末考。對高中一年級的學生而言,光是考國文一科——分為演說、閱讀、寫作三個部分——就得花上他們兩天。其中,寫作部分必須在 3 小時內完成兩篇作文。

瑞典教育強調學生思辨能力的訓練。(Ann-Sofi Rosenkvist/imagebank.sweden.se)˙

每年的某個春日,瑞典的中學生們都要坐在教室裡參加全國期末考。對高中一年級的學生而言,光是考國文一科——分為演說、閱讀、寫作三個部分——就得花上他們兩天。其中,寫作部分必須在 3 小時內完成兩篇作文。

這是「一場學力、耐力和體力的考驗」,旅居瑞典、在大學擔任講師的作家吳媛媛如此形容。

來看看某一年的作文考題:

1. 閱讀一則《瑞典日報》的社論,主題是「生產和浪費」。當今社會由於過度生產和浪費,出現了「反生產」的聲浪;然而社論作者認為,不斷地生產可以讓原料產生更多的價值,是現代經濟來義繁榮的途徑,雖然浪費令人遺憾,但降低生產量會對全球經濟會造成更大的衝擊。

請模擬報刊投稿,寫一篇辯論文回應此一社論,並提出論據說明自己的立場。

2. 閱讀一篇關於「怯場」的科普文章。文章指出,人類在公開演講、表演時感到焦慮,很可能是長期演化過程中形成的本能。

請引用此文寫一篇投稿校刊的文章,討論社會越來越注重人們演講技能的同時,個人和學校如何面對和處理由此產生的心理壓力?

吳媛媛和丈夫都在瑞典擔任教師。因為考試時間漫長,學生通常會帶著冷熱飲和點心應考,而幾乎每一次期末考,他們都會見到學生因為過度緊張,考到一半嘔吐或是哭了起來,「老師們回收的答案卷上常沾上學生帶來的野餐,也沾染著不少學生的血淚。」

這些描述打破了華文讀者對北歐教育毫無壓力的想像。

2009至2010年間,為了精進自己的瑞典語,吳媛媛報讀了為成人開設的瑞典國文課,在一年之內把瑞典高中三年的課程修完。

她發現,與早年在台灣接受的教育相比,「台灣的國文課程其實是一門偏重純文學的文選課,也是充滿國族意識色彩的中華文化灌輸課」。但在瑞典,訓練學生思辨能力的「非文學類課程」,也是國文課的重要一環。

這一年的瑞典國文課,也帶給她源源不絕的寫作靈感。2022年4月,吳媛媛出版了新書《上一堂思辨國文課:瑞典扎根民主的語文素養教育》,細數瑞典的國文教育和教學案例。這本書是她在2019年出版的《思辨是我們的義務:那些瑞典老師教我的事》的續篇。

《上一堂思辨國文課:瑞典扎根民主的語文素養教育》、《思辨是我們的義務:那些瑞典老師教我的事》書封。(奇光出版)
《上一堂思辨國文課:瑞典扎根民主的語文素養教育》、《思辨是我們的義務:那些瑞典老師教我的事》書封。(奇光出版)

吳媛媛告訴《世界走走》,瑞典孩子在高中畢業那一刻,就被視作一個大人,滿十八歲獲得投票權時,就被視為獨立的公民。因此,在瑞典的教育體系中,「學校要教育出能夠獨立工作、思考的成人,也要教育出能夠參與社會民主進程的公民。」

知性與感性:語言和文學雙核心

「瑞典課綱把語文視作通往其他知識的基礎工具,」吳媛媛說,因此學校十分強調在表達、理解和思辯方面的語文訓練。

瑞典的高中國文課一共有三門,學生一年學習一門,依序以非文學類(non-literary text)、文學類(fine literature)和學術類三種文體為主。

高中第一年,為了學習非文學類文章的閱讀和寫作,學生必須博覽各領域的新聞、評論和科普文章,並練習書寫摘要文、辯論文兩大文體。

兩種體裁的寫作訓練都有非常嚴格的行文規範和評分標準。舉辯論文為例,文章開篇就必須點明立場,「接下來的每一段都提出一個論點支持立場,各段開頭的第一句話必須總括整個段落,然後在最後一段再次總結全文,這個結構只要缺了一點,就會被老師扣分。」

起初修讀的時候,吳媛媛時常感覺這樣的訓練「枯燥耗神」、「綁手綁腳」。直到她閱讀更多瑞典報章,才理解到忙碌的現代人每天閱讀大量資訊,而瑞典的國文教育是有意識地為學生參與社會討論打下基礎。

「作者有義務將自己的想法用最有組織、讀者最好吸收的方式表達,」吳媛媛說,「提升每個國民對語言技巧的掌握,才能讓對話和辯論更有效率、有意義。」

為了達到這個教學宗旨,瑞典的國文老師通常要和其他科目的老師合作。舉例而言,學生寫完的歷史報告,先由國文老師批改行文結構和流暢度,再由歷史老師批改歷史知識和分析,最後,學生會分別得到國文科和歷史科兩種分數。

「這個方法要實踐起來,其實對老師來說挺麻煩的,但是瑞典教育部不斷提醒鼓勵各科老師實行,因為語言能力決定了學生是否能在往後人生中,更輕易有效地獲得新知識。 」

文學作品賞析和創作是高中二年級的課程。這個階段的課綱以文學史為核心,介紹世界上(以歐洲為主)各個時代的文學體系,除了文字作品,戲劇、電影也包含在內。同時,寫作訓練「更偏重情感和美感呈現」。

瑞典斯德哥爾摩公共圖書館。(Unsplash)
瑞典斯德哥爾摩公共圖書館。(Unsplash)

此外,瑞典社會的意識形態整體來說相對偏左,教育方面也經常從階級的角度切入分析各種現象。

吳媛媛解釋,因為歐洲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等帶來的社會變革,「越來越多的文學創作者開始思考如何透過文字呈現各階層的關係,並檢視權力支配資源的合法性來源」。1900年代,瑞典開始出現明顯階級意識的文學作品,1930年代則開始有勞工作家(worker-writer)用瑞典文書寫勞工文學。

這些作品獲得了世界的認可。1974年,出身工人階層的瑞典詩人艾文德·強森(Eyvind Johnson)和哈里·愛蒙德·馬丁松(Harry Edmund Martinson),共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吳媛媛記得,她在台灣念中學時,讀的是《出師表》、《醉翁亭記》,講的是古代精英階層的憂愁和體悟。她覺得,歷史上「太常看到權威的介入,擅自替我們決定哪些道德價值要被放在教科書裡⋯⋯哪些則要被禁止和銷毀」。

「戒嚴時代國民黨政府嚴格查緝左翼思想,魯迅、老舍的作品當然都是禁書, 而臺灣左翼作家在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雙重壓迫下,作品中除了反階級剝削的思想以外,也常常兼具對日本殖民的控訴,」吳媛媛在書中提到。

「臺灣文學作品中的『反日元素』,符合國民黨政府的民族意識,也是黨國文史教育的重點,因此賴和的〈一桿『稱仔』〉和楊逵的〈壓不扁的玫瑰〉都曾是國編版課本上的反日模範課文。」

「然而這兩位作家作品中飽含的階級批判思想,和其社會運動經歷,則完全被過濾殆盡,」她寫道。

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取自維基百科)
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到了高中三年級,每個想上大學的學生都必須修讀學術閱讀寫作的課程。這一年,國文課的學習素材來自各個學術領域,寫作訓練亦非常嚴謹——「每寫一句話都要有憑有據」、「必須符合國際標準的學術寫作架構」、「行文不帶個人情感」。

「『我認為⋯⋯(I think that…)』這類帶有主觀意見的措辭是絕對不行的,」她強調。

同時,瑞典的文學課以作業成績為主,對升學影響不大。一方面是文學創作和文學分析主觀性太強,「在評分標準上不好拿捏」,另一方面,瑞典教育機構覺得,純文學寫作和所謂的「文采」是否應作為升大學的依據,尚須討論。

這門課的壓力不小。吳媛媛記得,她當時一邊工作,一邊在成人學校修讀這門課,龐大的閱讀量和每個月的中長篇寫作作業,令她不得不延長修習期限。 

終身受用的瑞典國文課

在瑞典修讀高中國文課時,吳媛媛已經是一個拿到碩士學位的成年人,但她形容自己「經歷了一個補課的過程」,收穫了終身受益的知識與方法。

譬如修辭學。瑞典高中每一年的國文課都包含了修辭學的內容。

所謂修辭,與中文語意裡的比喻、擬人、排比等語文表現手法不同。瑞典語境裡的修辭(rhetoric),其實是一門「鑽研如何說服別人、打動人心的學問」。無論演講、辯論或是撰寫觀點類文章,都用得到修辭學。

在課堂上,學生通常要把瑞典政治人物在國會的提案、瑞典皇室的演說、平日生活裡各類宣傳廣告等一一拆解,逐字逐句地分析,尋找論點以及說服他人的方式。美國非裔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的《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等歷史上聞名的演講也是學習內容之一。

 「修辭學可以說是一個結合了理性和感性的學問,」吳媛媛說。

她發覺,學好修辭學,必須「仔細思考自己的訴求,並試著理解他人的需求和思緒」,因此積極聆聽也是很重要的。瑞典常有小考,讓學生們閱讀與某個主題相關的文章,然後互相做口語報告,聽取報告之後,再相互提問和討論,就是為了訓練學生更好地聆聽他人講話。

還有一種常見的練習:給學生提供幾個主題,叫學生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表達觀點、說服他人。反覆演練修辭學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讓學生意識到,修辭學既可以說服他人,也可以用來誤導他人。

在《上一堂思辨國文課》中,吳媛媛寫下她的觀察:「現在我們每天都被廣告、政見、媒體報導當中的修辭包圍著,正因為如此,更亟需理解修辭,也瞭解越會運用修辭學的人,並不代表他說的話就越真確。」

「換句話說,修辭的功能是打動人,但不能讓一個人說的話成為真理。」

「修辭也有品質優劣之分,過度煽動情感,或神化發言人品格的說服方法,往往經不起考驗,」她寫道,「經過二十世紀政局的動盪和戰亂,看到偏激的政治宣傳如此輕易地操縱人心,歐洲各國學校痛定思痛,意識到必須將思辨能力的培養提前到國民教育階段。」 

歐洲在工業化之後,開始把教育普及到全民。雖然一開始的目的是為工業社會培養勞動力,但瑞典教育卻把自主性和批判性「往下紮根」。

在瑞典的教育觀念裡,公民素養的訓練必須普及全民才有意義。(Emelie Asplund/imagebank.sweden.se)
在瑞典的教育觀念裡,公民素養的訓練必須普及全民才有意義。(Emelie Asplund/imagebank.sweden.se)

這種看待語言、看待文字的方式,令她不僅收穫了思辯的樂趣,也更加注重檢視資訊來源的習慣,「會去判斷來源的真偽,會習慣去思考(媒體)這篇報導的目的是什麼,會反思怎樣去和意見不同的人對話。」

在瑞典的教育觀念裡,「不管有沒有上大學,不管成為藍領還是白領,每一個人都一定會成為公民,因此公民素養的訓練必須普及全民才有意義,」吳媛媛解釋。

每一位老師都是公民老師

「當有不同意見時,台灣人通常會沈默,或不置可否,但瑞典人會直接講出來。」

國文教育會滲透到社會參與和政治生活,就這點而言,吳媛媛發現了台灣和瑞典兩個社會在溝通和交流方面的不同姿態:在台灣,公然否定對方是不客氣的行為,對瑞典人來說卻不是什麼大問題。究其原因,她認為「在瑞典,議論的目的是表達自己,打動旁人;在台灣,議論的目的更常常是壓制對方,取得勝利」。

無論是語言和文學雙核心的課綱規劃,還是強調批判性思維的授課宗旨,都不是瑞典國文教育獨有的。吳媛媛向《世界走走》表示,她不認為瑞典的國文教育在所有層面上都優於台灣,而她寫作的目的是為了比較兩邊的差異,「從中找出可以豐富台灣教學經驗的補充材料」。

這本書不是吳媛媛一系列瑞典教育書寫的完結篇。未來,她會在繼續書寫瑞典的歷史教育和數學教育,因為「思辯」不僅在國文課中,也在其他科目裡。

「所有科目都是公民訓練的一環,每一位老師都是公民老師,」吳媛媛如此寫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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