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之中許多人認為我的頭銜是女人的恥辱,然而正是這個頭銜保護了成千上萬的女人的貞潔、健全與道德。」
性工作者是一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人類。她們活在社會最不願意面對的性真相之中,也切身體會文明與文雅的虛偽,平日她們很少拋頭露面,然一但逼急了要對公眾發言,總讓人驚豔/嚇不已。電影《孟買女帝》中的性工作者甘古拜是一名帥氣、聰明又衝動的美少女戰士,而現實中的甘古拜則有些不同,雖不及電影中的那位貌美,但在我看來,卻是個語言天才。
《孟買女帝》的原著《孟買的黑手黨女皇們》(Mafia Queens of Mumbai)記載了十三位孟買黑社會的重要大姐頭,甘古拜的故事是其中之一,篇名是〈卡馬提普拉的家母長(The Matriarch of Kamathipura)〉。作者侯賽因·札地(S.Hussain Zaidi)是位資深調查記者,他在書寫中保有了甘古拜的機智。閱讀原著,我深受她的妙語如珠所吸引。語言之妙常緊密聯繫著當地的文化脈絡,因此,本文將為讀者補充甘古拜語言聰敏的一面,也為讀者介紹一些印度文化。
甘古拜的本名是「甘加·卡替阿瓦第(Ganga Kathiawadi)」出身於西印度的古加拉省(Gujarat)的村莊「卡替阿瓦(Kathiawad)」。從字面即可明白,她的姓就是家鄉的名,而家鄉名亦為「種姓/社群」名,「卡替(Kathi)」社群屬於戰士種姓。她的名字「甘加」即是印度聖河,恆河(Ganga)。甘古拜原是位名叫恆河的女子。
甘古拜在第一次接客後決定將甘加改為甘古。
少女甘加並不是到孟買的第一天就被男友賣掉,她和男友在孟買度過了甜蜜的一週。侯賽因的書中記載,她在孟買的旅館中和男友度過自己的初夜,男友卻將她以處女之身賣給妓院。絕望的甘加明白自己已無家可歸,一週後決定接受妓院「開苞之夜」的安排。她盡力取悅對方,客人相當滿意她的表現,賞她高額的小費與金手環。就在客人準備離開時,他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她回答:「Gangu(甘古)」。
在印度,將別人的名字念錯,是常見的親密表現。把名字中的母音做變換,例如將「啊」念成「屋」,或將「屋」唸成「一」,都有任性佔有的意味,類似宣佈從今以後,被叫這個名字的「你」屬於我。而當甘加把自己改成甘古,在我看來,也有我是我自己的味道。
甘古 Gangu,一開始並不是甘古拜 Gangubai。「拜 Bai」在孟買地區是對女老師、女長者的尊稱。她是在成為黑道大哥拉拉的「妹妹」地位上升後,才被安上「拜」的尊號。此時,她也決定改掉自己的姓「卡替阿瓦第 Kathiawadi」,把自己正式取名為「甘古拜·卡特瓦莉 Gangubai Kathewali」。
從卡替阿瓦第到卡特瓦莉,每個音節的變換都深富意義。
在印度,稱呼自己是「做某一行的人」,男生會用「瓦拉 wala」,女生會用「瓦莉 wali」來自稱。印度首相莫迪本是賣茶郎,時常自稱為「茶瓦拉 chaiwala」。而賣淫這一行的女人通常自稱「口特瓦莉 kothewali」,意思是「做妓女這行的女子」。甘古拜把口特瓦莉的「口 ko」用自己家鄉名字的「卡 ka」代替,將此作為自己的姓。恆河女子甘古拜為自己所發明的姓,是一個既保有著自己的原鄉又直呼自己行業的「卡特瓦莉」。
在侯賽因的報導中,甘古拜是有參加選舉,但並非一般市民參加的區代表選舉,而是卡馬提普拉地區的性工作者內部的選舉。性工作者有其內部的階級制度,向上流動得透過選舉。第一層選舉是家瓦莉(gharwali,ghar是家、房子的意思)的選舉。家瓦莉即低階老鴇,贏得選舉者負責管理一層樓約四十床的妓女。再往上一階則是高階老鴇「倍得家瓦莉(bade gharwali)」,倍得家瓦莉負責管理一整棟妓院,與轄下的數個家瓦莉。
電影中那場震撼人心的公開演講,在歷史中確有其事,發生在1960年。那是由重要政黨中的婦女代表、NGOs所舉辦的為了女孩教育與女人充權所舉辦的集會。甘古拜的演講充分地展現她的語言天賦。
演講一開場,她說道:「我是位家瓦莉(gharwali)但不是一個敗家瓦莉(ghar todnewali)。」家瓦莉,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做「家」這一行之人。換言之,她跟大家說的是:「我這個老鴇,是以持「家」為業,不是以破壞家庭為業的」。她接著說:「你們之中許多人認為我的頭銜是女人的恥辱,然而正是這個頭銜保護了成千上萬的女人的貞潔、健全與道德。」在眾人一片沉寂中,她提到了孟買,「不像印度其他的城市,今日的孟買非常安全。你很少聽到有女人在大街上被性侵的事,我不是否定官員們的功勞但我非常確信,卡馬提普拉裡惡名昭彰的女人們,絕對有功。」
她說的沒錯,孟買雖然是一個極度擁擠、貧窮、混亂的城市,但非常獨特地,卻是一個對女人來說頗為安全的城市。在德里,白天都可能發生強暴案,而在孟買,即使女人半夜獨自走在路上,都可感到安心,很少出事。甘古拜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若不是卡馬提普拉這個從英國殖民時期就存在,一開始服務英軍,後來服務紡織工人與船員,今日對任何職業任何階級的男人一視同仁的、高峰時有十萬性工作者的大型紅燈區,孟買這樣龍蛇雜處,房價極高、競爭激烈,對男人都不友善的城市,怎麼可能會對女人友善?
她接著說:「我們只是比合法結婚的家瓦莉(也就是家庭主婦們)稍低一階。透過將我們自己獻身給男人的肉慾,我們幫了全社會的女人一個大忙……我們是在保護妳們不受攻擊。」
「當我知道我們的社會是如此看不起他的保護者時,我真是為你們感到羞愧。我們這些妓女,就像士兵們為了保衛家園在戰場上不歇地戰鬥一樣,我們也是每天為了眾人的安全而戰鬥著。為什麼我們要遭受天壤之別的待遇?為什麼士兵獲得國人的尊敬,而我們卻像賤民般被蔑視。你們回答我!」
「沒有人能回答我,因為問題從一開始就是你們製造的。而唯一的解答就是將我們性工作者視為與你們平等的人。我相信,等到你們做得到這一點的那一天,也就是社會達到『女人充權』」的一日。」
侯賽因寫到,甘古拜的演說贏得全場起立鼓掌,掌聲如雷。
書中也寫到甘古拜的妙語如何讓黑道大哥拉拉(Karim Lala)與總理尼赫魯大吃一驚。
對甘古拜暴力相向,做完又不付錢的蘇塔·可汗(Shautat Khan)是個帕坦族(Pathan)穆斯林。帕坦人又稱阿富汗人,世界上有約六千萬名帕坦族人,三分之一在阿富汗,三分之二在巴基斯坦,少數在印度。拉拉是帕坦族人,他的幫派是一個族人幫派。當拉拉為了甘古拜教訓蘇坦,痛毆他的時候,蘇坦以帕坦語諷刺他為竟為了一個妓女來反對自己的族人,拉拉盛怒,說:「你還有臉叫自己帕坦人」。
甘古拜不是他的族人,是怎麼成為拉拉的妹妹的?
依照侯賽因的報導,甘古拜去找拉拉時,跟他說:「大哥,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得見你手下犯的錯,是否曾經懲罰過他們,特別是當他們對像我這樣的女人做出離譜的事情時。」拉拉沒意料到,甘古拜有了驚人之語,她說:「如果你做得到懲罰自己的手下,我已準備好要一輩子做你的妾。」
拉拉滿臉通紅,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他回答:「我是有家庭的男人,妳不可再提這樣的事。到底你說的我的手下是誰?」
在拉拉答應甘古拜要提供庇護,並且懲罰做錯事的人之後,甘古拜顯然有備而來地拿出一條棉繩,那是做什麼用途的呢?在印度教的文化裡,每年的「兄妹節(Raksha Bandhan)」姐妹會在自己的兄弟手上綁上一條細棉繩,稱 rakhi。那是姐妹給兄弟的愛護與祝福。甘古拜對拉拉說:
「自從我被帶到這裡,已經很多年沒有為誰綁過 rakhi 了,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讓我感到安全。今天,你承諾要保護我,使我對兄弟之情重新燃起信念。」拉拉再度為這名女子的莽撞大吃一驚,才剛碰面的妓女不僅要給自己做妾,還認他為哥哥。他微笑地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讓她繫上棉繩,對她說:「我信守承諾,從今以後,妳是我妹妹。」於是,這個穆斯林黑道大哥,綁上了印度教妹妹代表情誼與信任的棉線。
她的魯莽亦是她的膽識與機智。卡馬提普拉的巷弄裡,盛傳著一段她與總理尼赫魯會面時的對話。
當時,甘古拜為了避免性工作者因為學校被迫遷而流離失所,也為了性工作合法化去見了當時的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
會面時,尼赫魯問她:「為什麼要一直做這一行呢,像您這樣聰明的女子,可以很容易找個好工作或嫁個好丈夫啊?」甘古拜回答:「如果你願意把我變成尼赫魯夫人,我願意馬上從良。」甘古拜的反應令尼赫魯措手不及,他沒想到竟有人敢對他發如此狂言,甘古拜此時微笑地說:「總理大人您別生氣,我只是想要讓你明白這一點:說的永遠比做的容易得多。」
沒有人知道這段話是不是真的,但它卻深深地烙印在卡馬提普拉人們的心中,半世紀來如傳奇般地被傳頌著。甘古拜約在1975年至1978年間過世,在她生前與死後,卡馬提普拉四處可見她的照片,被當作大家的家母長紀念著。(完)
後記:在台灣,1998年陳水扁擔任台北市長期間,為了清理市容而推出的廢除公娼政策引發性工作者的抗爭。她們也如甘古拜一樣勇敢地站上公共舞台與政治人物、婦女團體們辯論什麼是愛、什麼是性、什麼是尊嚴、什麼是幸福、為什麼有差異,什麼是說的比做的容易。至今,黑手那卡西協助性工作者麗君阿姨主唱的〈幸福〉依然在許多曾目睹與聽聞這場戰役的人們心中反覆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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