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氣溫31度的孟買夜晚。我只是14億人口中混入的一顆砂粒,非常渺小。」
凌晨子時在土耳其伊斯坦堡機場轉機,除了口罩,絡繹不絕的旅客往來,幾乎嗅不到疫情痕跡。「我們正在歐亞非病毒交會之處。」友人說。而東亞面孔的我們,是機場的稀有動物。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英國。
當時的英國每日確診數落在35,000人至50,000人之間;完整接種疫苗的人口比例為69%,至少75%的居民接種一劑疫苗。
當時的英國仍區分旅客來自高風險與低風險國家,而有不同的防疫規定。屬於低風險國家的台灣,完整接種疫苗的旅客,毋須PCR陰性證明即可進入英國,也不需隔離;出發前48小時,旅客必須上網填寫追蹤表,並向英國衛生部NHS購買要價88英鎊(約3,300台幣)的PCR測試套組,由政府寄送到旅客所登記的英國地址。
旅客需於抵達後第二天自行採檢,在篩檢網站上登錄個人資料,並將檢體投遞有標記NHS的郵筒,兩天內檢疫機構會以電子郵件通知結果。
複雜的流程呈現出,疫情爆發之初就喊出「群體免疫」的英國,在落實防疫措施時,並未如台灣媒體所形容的「佛系」。與其說佛系防疫,不如說,是在疫苗接種率未達7成,民眾自發性戴口罩並不踴躍,國內仍有反疫苗聲浪的狀態下,英國政府在可控範圍內從事防疫工作。
當我與友人落地格拉斯哥,我們的Airbnb房東一派輕鬆地來接機。
「他不覺得我們剛下飛機,可能帶著病毒,很危險嗎?」我們以台灣人慣性的警戒模式,低聲討論著。
友人在台灣便報名了當地的路跑社團活動,曾經很擔心自己不被邀請參加路跑後的午餐聚會。「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剛下飛機有病毒?」友人叮囑我:「如果我沒跟他們一起吃午餐的話,中午後我就會回來。」
結果,做完採檢後,友人帶著可能被排擠的焦慮出門,直到天黑他才回到住處。
參加路跑、和眾人共享了啤酒與漢堡後,友人說:「英國人根本覺得,台灣人還願意來這麼糟糕的國家!你應該先擔心自己會不會在英國染疫吧?」
停留格拉斯哥一週後,我們轉往葡萄牙里斯本。堪稱歐洲防疫模範生的葡萄牙,因疫苗的高施打率,與自律的公民防疫觀念,葡萄牙一掃過去負債累累的「歐豬五國」陋名。2021下半年,葡萄牙已成為歐美遊客聚集的觀光勝地。
至今葡萄牙仍對全世界開放邊境,持台灣護照可進入觀光,而完整接種疫苗的旅客,無須檢附PCR陰性證明,入境也不需再檢測與隔離,僅需線上填寫旅客追蹤表。
葡萄牙在2021年1月,曾經歷Delta病毒肆虐,單日最高確診數來到16,000多人,這對人口僅1,000餘萬人,當時只有2%人口接種第一劑疫苗的葡萄牙,無疑是極大的壓力。
葡萄牙政府積極催打疫苗,曾經歷獨裁統治的社會,對於疫苗施打、戴口罩、限制商店營業等防疫措施,普遍接受而幾乎沒有反彈聲浪。
因此,10月底我入境葡萄牙時,該國的完整疫苗接種率高達86%,88%的民眾至少接種一劑疫苗,9個月內葡萄牙交出優異的防疫成果。室內與大眾運輸工具強制配戴口罩,半戶外的活動不強制配戴,但須檢查疫苗接種證明。而葡萄牙民眾自發性地在戶外戴口罩防疫,隨處可見的篩檢處與疫苗接種站,迥異於歐洲其他國家。
因此,葡萄牙成為歐洲恢復正常生活的國家之首。足球超級聯賽場場沸騰、里斯本觀光景點的紀念品小舖復業、花俏的觀光計程車重新載上外國旅客,里斯本與波多的餐廳與酒吧擠滿歐美旅客和當地民眾,沒有營業時間與人數限制。在Omicorn入侵葡萄牙之前,內用飲食也無須檢查疫苗接種證明。
我和餐廳女服務生Gheysa聊上。
「你們如何度過2021年上半年的艱困疫情?那時幾乎沒有觀光客來里斯本。」
「我的老闆想盡辦法支持員工的生活,這家餐廳雖然很小,但我們很團結。」熱情活潑的Gheysa輕甩著馬尾回答。
「我曾經確診新冠肺炎而居家隔離,政府除了協助我快篩,也有經濟上的補貼;而我的朋友有三個未成年小孩,當她確診居家隔離時,政府每日為她送餐,甚至願意幫她付房租。」Gheysa說。
「但妳在餐廳工作,老顧客知道妳確診的反應如何呢?你有遭到排擠或歧視嗎?」我問。
「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
印度的2021年11月25日,我從氣溫13度的里斯本落地31度的印度孟買。
當時印度政府主要自三大方向控管國際旅客:
1.高風險國家與低風險國家。中國、英國、歐盟、南非、巴西等國都屬於高風險國家。
2.護照持有人的國籍是否為與印度有互惠關係的國家。
3. 是否完整接種疫苗。
我持的台灣護照與印度沒有互惠關係,印度旅客無法進入台灣,而我從歐盟葡萄牙高風險區域入境,儘管已完整接種疫苗,仍必須進行7天隔離和7天自主健康管理。
過去10年,我入境印度超過15次,早已習慣機場護照查驗官對台灣護照上的「China」字樣困惑。「台灣是中國嗎?」他們半開玩笑地詢問,同時也蓋下入境章。
但在印度與中國嚴重交惡,兩國國民都被禁止進入對方國家的當下,「Republic of China」讓我被帶進查驗辦公室。
「你說你從台灣來,但護照上為什麼有中國的字樣?」「你從哪裡來?你有台灣身份證嗎?」辦公室主管嚴厲地詢問我。
這是大使層級的問題,但為什麼是兩天沒闔眼睡覺的我站在這裡呢?
「我有台灣身分證,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我說。「中國與習近平都對全世界說,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終要武力統一台灣。台灣是獨立國家,有自己的政府和護照。」
但我要怎麼解釋「Republic of China」?
主管低頭研究我的印度舊簽證。「我曾持有四年觀光簽證,雖然它過期了,但只有台灣人可以拿到長期觀光簽,中國人的簽證效期最長只有半年。台灣和印度有良好關係,我們都是民主國家,台灣和中國是不同國家。」我說。
「我只是要確認你是不是中國人。」主管回答。
他讓查驗官送我入境。「印度政府禁止中國人入境,所以我們要再確認一次。你是瑜伽學院畢業的老師,你可以教我瑜伽嗎?」他友善地詢問。
「你來吧,我會好好照顧你。」我說。
過去人潮洶湧的孟買機場接機大廳,接近兩年的鎖國,開放後依舊冷清。
我跟著國際旅客的標線前進,檢疫人員看了我的疫苗接種證明,就讓我通關,迎面就是計程車招呼站。
印度衛生部官網上寫著複雜的檢疫規定,在機場成為虛文。除了護照上的「China」,沒人計較我從哪裡來,我的國籍是否與印度有互惠關係;沒人要跟我計算隔離檢疫時間,沒有人要做PCR,沒有人檢查 PCR 陰性證明和居家隔離聲明書,也沒人確認我是否訂了防疫旅館。
我就這樣走入氣溫31度的孟買夜晚。
印度很大,他們曾經歷每天確診40萬人的嚴峻疫情,我只是14億人口中混入的一顆砂粒,非常渺小。
吾愛吾校與吾師。儘管印度無人監控是否落實居家隔離,我還是前往防疫旅館隔離7天。
車隊阿伯以熟悉的印度腔英文,招呼我搭車。跟著他的背影,過去一年年返印求學,接送我的熟識司機、印度友人與老師,一起度過艱辛認證的各國同學,浮上心頭。原來我是如此思念。
終於站在印度的土地上。
我在口罩下哭了起來。已逝的老師過去看到我掉淚,總是問:「這是快樂的眼淚嗎?」
「是的,老師。」但眼淚更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