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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貧窮對更貧窮的剝削:中國拐賣女性的三種敘事

她不該被稱為「八孩母親」,母親這個身份不是她的主動選擇;也不該被叫做「楊某俠」,拐賣者隨手給她取的名字。但「小花梅」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

江蘇徐州豐縣的一名被鍊住的女性,受到全中國的關注。(截自微博影片)

她不該被稱為「八孩母親」,母親這個身份不是她的主動選擇;也不該被叫做「楊某俠」,拐賣者隨手給她取的名字。但「小花梅」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

一位被鐵鍊拴住的、生了8個孩子的女人究竟是誰?是否被拐賣?這是近半個月中國民間最關注的事情。經歷了春節假期、北京冬奧會,加上網信辦的刪帖和控評,輿論也並未被打散,網路之上洶湧的憤怒不減反增。

關於拐賣女性的三種敘事

從1月28日到2月10日,中國徐州豐縣政府先後發佈了四份通報,定性事件從最初的「不存在拐賣行為」到確認當事人曾被拐賣,真實身份為雲南福貢縣亞古村人。這位被鐵鍊拴住的女性,終於有一個最可能屬於她自己的名字——「小花梅」,儘管仍然疑點重重。

她不該被稱呼為「八孩母親」——被拐賣、強姦後生育了8個孩子,母親這個身份不是她的主動選擇;也不該被叫做「楊某俠」——董志民在結婚登記時給她隨手取的名字,這個名字被登記在冊,證明當地政府在拐賣婚姻網絡中扮演了使其合法化的角色。

但「小花梅」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如何理解她的生命故事?在這半個月裡,有多種關於拐賣的敘事出現,彼此交織。

這是一個封建未除盡的父權故事嗎?以延續香火為最高執念的農村社會集體拐賣女性,為一無所有的單身漢「娶媳婦」。「如果這個村子永遠不買媳婦,這個村子就消亡了。」作家賈平凹在一次採訪中說。在中國媒體的報導中,也常見被拐女性要逃走或被解救,被全村人暴力阻攔的故事。

還是一個城鄉二元對立的發展故事?狩獵都市女性的犯罪網絡四處埋伏,離開城市治安半徑的女性不慎跌入人販子的陷阱,被賣到逃不出來的山村。社交媒體上許多個人口述和都市傳聞,都講了高學歷女性突然消失,幾十年後才在農村被找到的慘烈故事。

或是一個腐敗政府包庇宗法社會、從中牟利的暴政故事?眾多舊報導、學術文獻被翻出,證明地方政府、中國共產黨村一級的委員會、警察不僅為拐賣婚姻開綠燈,還是產業鏈的一環,不少人參與了販賣、購買、強姦女性。

拐賣成災的責任在誰,三種敘事各有所指:父權、貧窮、政權。

尤為諷刺的是,部分以父權、貧窮為「根本原因」的論者,認為幸好有中國共產黨除去文化沈痾的種種運動(「破四舊」、「全面脫貧」等等),否則現實更加不堪,並認為解決之道是依賴中國當局進一步反封建和發展經濟。

中國農村留守的老人。(Romain Guy from Lyon, France∕維基百科)
中國農村留守的老人。(Romain Guy from Lyon, France∕維基百科)

小花梅是誰?四份官方通報的時間線還原

以徐州豐縣第三、第四份通報,結合中國醫療媒體《偶爾治癒》的實地報導和兩位前資深媒體人的調查手記來看,小花梅是雲南福貢縣亞古村人。亞古村以傈僳族村民為主,而小花梅及其母親是福貢縣匹河怒族鄉人,在1980年代,小花梅的父親去世,母親帶著她改嫁到亞古村,小花梅有三個繼父。

1994年,小花梅嫁到了200多公裡外的雲南保山市。亞古村地處偏遠,要花一天時間才能走出怒江大峽谷,而出了峽谷第一個大城市就是保山市。

學者陳業強在《怒江傈僳族婦女跨省婚姻遷移研究》一書中也提到,福貢縣的村子中,最初本地大量傈僳族女性嫁到保山市,後來則開始跨省外嫁到中國東部地區。其中有自由戀愛,有男方上門欺騙性地討親(誇大經濟條件),也有大量女孩是被介紹人帶走,懵懵懂懂去了外地。根據福貢縣公安局記錄,福貢縣從 1988 年到 2009 年,共有 4005 名婦女外流,被拐賣外流的有 1750 人。很多拐賣中介自己也曾是被拐賣的女性。

1996年,小花梅離婚,回到亞古村,此時出現精神異常的行為,比如洗被單連被子裡的棉花也一起洗了,且常在屋裡大哭。根據徐州豐縣第三份通告,後來亞古村的桑某某將小花梅帶到江蘇治病,倆人在東海縣走失。第四份通告則寫道桑某某及其丈夫涉嫌拐賣婦女罪,已被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再看回第二份通告,小花梅1998年6月在徐州流浪乞討,被董志民的父親「收留」,「有智障表現」,後和董志民辦理結婚登記。直到2020年,公安局才將小花梅的DNA錄入拐賣系統,但未必中親緣信息。

「不存在拐賣」是一種意識形態

由於第一份官方通報言之鑿鑿「不存在拐賣行為」,且官媒《光明日報》把這句話做成藍底白字的圖片在微博上傳播,試圖為此事定調,後續幾份通報也幾乎不被民間接受。

徐州豐縣女子事件,徐州第一份通報稱「不存在拐賣行為」。(取自微博)
徐州豐縣女子事件,徐州第一份通報稱「不存在拐賣行為」。(取自微博)

這是過去兩年中國對「輿情事件」的常規處置方式:先是民間流言紛傳,繼而警方以藍底白字的通告「一錘定音」,接著官方授意的意見領袖表示「反轉」,再瞄准一些「境外勢力」進行攻擊。但在豐縣事件上,由於當事人的遭遇太過殘酷而讓各方論者只能同情,且在女性意識覺醒的環境里,拐賣婦女的歷史舊賬被集體擺上台面進行清算,豐縣當局陷入被動。

但四份通報的相互否定,與其看作是豐縣當局在撒謊以掩蓋「驚天陰謀」,不如看作地方政府對拐賣女性的數次認知迭代,可能更有助於理解中國的現實。

前兩份通報否認了拐賣的存在,實際上是中國當局對女性身份的長期漠視,只視其為男性的附庸。中國基層政府的維穩和扶貧工作中,確保單身漢能「娶上媳婦」是一項重要的指標。這種對男性性慾和生育權利的格外保障,使得拐賣女性的犯罪網絡可以在日益密不透風的監控社會中存在——無論在立法層面還是執法層面,購買一個老婆幾乎是無罪的,拐賣婦女的責罰也相當之輕。

而許多涉及拐賣的舊案例處置也顯示,當拐賣女性被當局在結婚證上蓋章,成為「合法婚姻」後,其中的種種暴力就都進入了「家務事」的處理範疇。中國法律系統對「家暴」的容忍程度之高,已有諸多討論。

因此,「不存在拐賣行為」的結論幾乎是下意識給出的,拐賣這個罪名在混雜了傳宗接代、社會維穩、脫貧攻堅的官方意識形態中,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現在的中國當局是否認婦女意志的,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維度是,精神病人也是被中國當局高度忽視的,所以「撿女人」才如此順理成章地得到當局的承認。

尤其是看第二份通報中,豐縣政府為了體現自己的有所作為,主動表示自2014年開始,當地民政、財政部門為董志民家庭提供現金支援和醫療保險。這一敘事所看到的主體,始終是以董志民為主的「家庭」,而不是小花梅本人。從中國社交媒體上披露的信息看,董集村是一個「董」姓家族主導的宗法社會,這不意味著宗族壓過了中共在地方的組織,而意味著父權和政權是高度一體的,不是管不到,而是從未將拐賣「問題化」。

直到被不停歇的民憤逼出的第三份通報(落款已經由「豐縣」轉移到更上一季的「徐州」),當局才意識到人們關心到是作為女性、作為人的小花梅是否遭遇了「非人」的待遇,並以相對「正常」的法律眼光來看待此事,而且他們迅速就破解了小花梅是誰的問題——這在監控社會中,完全不是難題。

貧窮對更貧窮的剝削

必須承認,豐縣事件最初得到輿論的關注,其中起作用的重要因素是傳聞被鐵鍊鎖起來的女人「會英語」、「面容姣好」。中產都市女性被拐賣到山村的其他案例,也在社交媒體流傳甚廣。這是社交媒體上最有話語權的一群人(中產階級)的不安全感,正如前幾年中國的假疫苗問題和私立幼兒園虐童問題一樣。

小花梅故事的顯現,讓如何理解中國的拐賣變得更為複雜。這不是一個都市女子被拐賣到貧苦山村的故事(但不代表不存在這樣的事情),而是一個貧窮地區(豐縣)對更貧窮地區(福貢縣)進行剝削的故事。

一則研究顯示,中國的人口拐賣,較為貧窮的雲南、貴州、四川、廣西、新疆是主要流出地,較為富裕的浙江、江蘇、山東、安徽、福建、廣東則是主要流入地。

解決小花梅的困境,也不如想像中是一個戲劇性的場景:家人或警察找到被拐賣的當事人,把她千里迢迢搭救回家。

小花梅失蹤後幾年,她媽媽就收到了江蘇來的信件,但她並無能力和金錢離開雲南去尋親。在其他案例裡,也有被拐女性回家,又被父母送回「丈夫」家的故事。甚至有父母和家人就參與了販賣的故事。學者陳業強的研究也指出,福貢縣早期的婦女流出,是當地政府積極推動並從中獲利的。

這並非把拐賣問題拉回到經濟決定論,試圖給出「經濟發展就好了」的結論,而是想指出,拐賣女性不是偶發的罪惡,不是打擊幾個犯罪集團就可以解決的刑事問題。拐賣女性是一種日常,拐賣網絡是由意識形態到政府、警察,由遠方的宗族社會到自己的熟人、家人甚至父母構成的。

諸如福貢這樣的地方,也可以通過經濟發展而減少女性被拐賣(用當地男性的話說,避免婦女流出),但在更大的圖景中看,把女性作為資源的剝削關係和人口販賣始終存在,只是賣出和買入的區別。若放在全球化的背景中,人口拐賣的流入與流出和世界經濟秩序的變化高度同構,小花梅的家鄉福貢村已經很少有女性被拐賣,剝削被轉移到更貧窮的緬甸、越南等國家。需要解決的絕不只是貧困,也不只是封建,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對女性和人的看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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