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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椒專欄:這個世界與白靈和解了嗎?

白靈沒有改變,而她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是華人世界態度的改變。

第58屆金馬獎星光大道,頒獎嘉賓白靈。(美聯社)

白靈沒有改變,而她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是華人世界態度的改變。


在2021年金馬獎頒獎盛會的觥籌交錯之間,擔任頒獎嘉賓的白靈再次成為焦點。

這名年過五旬的華裔國際影星從容貌到行事風格彷彿沒有任何變化,以外型性感、大方談性著稱的她依舊在鎂光燈下大膽、出位、搶眼,衣裙走光而她並不介意,言語飄渺彷彿不在人間。但如今改變的,是社會輿論對她的態度:如果觀察社會評價,這個曾經在華人世界被認為不檢點、一心想紅、言行瘋狂而幾乎時常遭人取笑甚至唾罵的女星,到今年已經逐漸得到了很多完全不同的評價——公眾對她表現出更多的支持、欣賞和讚美。

事實上,白靈還是那個白靈。倘若你對比當下的她與10年甚至20年前的她接受採訪時的發言,會發現她愛說的話都沒有太大改變:常常掛在嘴邊的是她身體裏有8個小精靈,左右著她的言行,當中有一個喜歡袒露自己,而她對此必須滿足;每每提及她對「新生」的概念,不變的說法是,每一天都是她的生日,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自己。在公開資料中,她也很少以日常的敘事邏輯交談,通常都身處在自己大而化之的敘事領域中。ELLE台灣去年採訪她,主持人第一句話問她,從什麼時候開始感應到自己這8個小精靈的存在,她的回覆是:自己沒有時間這個概念。訪問從第一問起,就脫離了主持人想要的節奏,進入到白靈談論人與宇宙、世間的風、時空的魔力這樣玄妙概念的場域中。同年,鏡週刊的訪問,甚至把她的一整段如此回答加速播放,直到討論其他問題,才放回正常速度。

白靈沒有改變,而她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是華人世界態度的改變。這世界真的與白靈和解了嗎?

1990s,初代「辱華」明星

白靈出身中國大陸。中國社會對她最早的深刻印象,恐怕是初代「辱華」明星——早在90年代,「辱華」的概念甚至遠不像如今一般鋪天蓋地、人人難逃的時候,她就已經被貼上了「辱華」的標籤。

白靈生於1960年代,父母是音樂老師和舞蹈演員,早年的經歷她曾在不少訪問中提及:她是解放軍文工團的文藝兵,14歲就調往西藏駐守,她在採訪中曾回憶當時部隊只有7名女兵,她們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20出頭離開軍隊後她加入劇團,出演過話劇、電影,是當時雜誌的封面女郎;她在1991年前往美國,此後在美國發展。

出演李察吉爾主演的《紅色角落》時,白靈30多歲。在這部1997年的電影上映後,她被自己的同胞認證為「反華明星」。這部電影講述一名美國商人在中國遭遇冤獄,白靈在其中飾演解救商人的律師。白靈在出演了這部電影之後,於中國境內引發極大討論,遭到了中國官方宣傳和民間媒體的口誅筆伐,並有報導指她被禁止入境。

為了走紅而賣國求榮,白靈這個形象就這樣定格在中國觀眾心中十餘年。

而與「賣國」形象相符的,是她大膽性感、頻頻走光的身體作風:2005年,白靈成為第一個登上《花花公子》封面的亞洲明星,自此便以性感為人所熟知。她的服飾時常盡顯身體,有時露出私密部位但她也不甚在意,因此頻頻見諸報端,有了「豔星」的稱號。她也曾在採訪中自稱交往過88個男朋友,不吝談及自己與男性如何在床上共度三天三夜。這是她的個性與自由,也沒有對他人造成妨害,但在當年的輿論環境中,對於已認定她「賣國」的娛樂觀眾而言,這些行為的「不檢點」也與「不愛國」一以貫之:既然可以為了走紅「賣國」,那當然也會為了搏版面「賣肉」。

為這形象添磚加瓦的,還有白靈數年以來的一些爭議事件。2005年,她自爆遭到歌唱組合後街男孩(新好男孩,Backstreet Boys)的尼克猛烈追求並在一起,隨後很快被對方否認稱二人只是普通朋友;同樣在2005年,她指控電影《星球大戰》系列在她為《花花公子》拍攝封面後將她的戲份刪去,對此電影發言人回應稱,白靈的戲份早在一年前就出於剪輯節奏的考慮刪除。

2008年,白靈在洛杉磯機場一家商店涉嫌盜竊被捕,對此白靈在庭上辯護,她因與男友吵架而心思恍惚,一時忘了付錢。2011年,她參與美國一檔專門治療有成癮症狀的明星的真人秀節目《名人戒斷療養院》(Celebrity Rehab),作為其中的一個「病人」。節目期間,她先是在採訪中提到自己青少年時代駐軍西藏時,曾被軍方上級強迫發生性關係,需要陪酒陪睡,更一度需要以假名做墮胎手術,被性侵時間長達三年;又在節目中提到曾有男友將她灌醉強姦。儘管當時一度引來媒體報導,但由於她此前言行出位,有過數次羅生門,因而並未被嚴肅對待。真人秀拍攝期間,她曾爬上療養院的屋頂,後在消防員抵達之前自行返回了地面。

如此總總,白靈成了被輿論嫌棄的,為了走紅而出賣自己、言行瘋癲的女人。

閣樓上的瘋女人

美國有一本女權主義專著,名叫《閣樓上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出版於1979年。

「閣樓裏的瘋女人」這個形象出自小說《簡愛》(Jane Eyre),書中男性的家庭教師簡愛和閣樓裡關著的瘋狂前妻伯莎,看上去是天使和瘋婦般的二元對立,但「其中一個代表的是能夠被社會或者傳統所接受的人格,另一個則是自由、不受約束、經常具有毀滅傾向的自我外化」,「每個溫順善良的女人背後,都或多或少拖著一個癲狂的影子。」

三年前,有一篇曾引發網路熱議的文章《為什麼香港有那麼多「瘋女人」?》。文中引述「閣樓上的瘋女人」這一意象,以女明星藍潔瑛、吳綺莉、關淑怡等人為例,討論了女性在父權制度下遭遇虐待、不幸,之後陷入困頓、窘迫甚至失控,再因為這種失控而被以父權文化為主的主流社會圍觀、排擠、取笑的現象。

長年以來,加諸在白靈身上的目光和評價,恰巧符合這個框架。

2011年,在參與《名人戒斷療養院》期間,白靈接受美聯社訪問,稱說出軍中往事對自己而言並不容易,她希望以自身經歷去幫到其他有類似經驗的人。報道稱,這段慘痛經歷對她心理有嚴重影響,有時會失控脫衣,需接受心理輔導。她然後強調,自己並沒有酗酒,但情緒起伏很大,這次透露往事只是希望講出自己走出夢魘的經歷,也幫助別人。 

節目的心理治療師表示,「白靈的確經歷過一些慘痛往事,但她能夠面對這些往事」,他說為避免精神崩潰,白靈此前一直轉移面對「這些男人性侵她」的往事,「但當她進入較安全的環境⋯⋯她就能面對自己,承認自己都經歷過什麼。」 

接受美聯社採訪時,白靈強調她只歸咎責任於侵犯她的軍官個人,而非中國政府。但她也明確表述,這些遭遇不是被侵犯和虐待,因為「在中國文化裏,就是服從,不要多問,就是服從和遵守就好」。 

相關報導在當年被台灣華文媒體轉載,媒體的評論是,認為白靈「炒新聞、搏同情,了無新意,都聽膩了」,更奉勸白靈「既然有心悔過,不要只有嘴巴說說,用實際行動證明吧!」中國網民則有人認為她抹黑軍隊,有人認為她「精神不正常」。

隨著時間的推移,受眾對白靈的評價,從早年的「想紅」、「炒作」,到後來逐漸變成了「精神有問題」,進一步向「閣樓裏的瘋女人」發展。她時常的走光露點,被人懷疑是「暴露癖」;她形而上的言談被認為是「神神叨叨」;而善意一些的猜測,則猜想她是否因為不愉快經歷之後出現了解離人格障礙,因為她有8個小精靈。

但我想,這些評價都難以逃脫那種展覽瘋子、觀看瘋子的敘事結構。

白靈有她的傷痛和情緒問題,有她不快樂的時候,有她超脫於主流框架之外、令人大跌眼鏡的言行,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充滿才華的演員,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中表現出色。

早在中國相對封閉的1991年,她就獲得前往紐約大學交流的機會,並且獲得美國獎學金;初到時不會說英語的她,在三年後已於美國電影中出演角色。早在《紅色角落》,她就獲得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突出表現獎。亞裔人士在美國影業發展本來困難重重,鼓勵啓用亞洲演員的「亞洲旋風」也只是近5年的事,對比所有人都更早走到美國的白靈來說,她在美國的演藝事業一直不慍不火,但也沒有停在原地掙扎。她後來憑藉在香港電影《餃子》中的演出,獲得2004年金馬獎和金像獎雙料最佳女配角。去年,她以《墮胎師》中的表現,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把一個有出色成就的女性演員,僅僅當作一個「瘋女人」去審視,狹隘至極。

重走長征路,參加金馬獎——反華還是愛國?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白靈身上的諸多特點開始得到不同的解讀和理解。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她身上的「辱華」標籤。

白靈以前對解放軍內部性侵的指控難以查證,早年多被當作瘋言瘋語,中國外交部也只以一句「沒聽說過」來回應;而卻是在近年,特別日前的網球世界冠軍彭帥事件之後,才被人重新審視。白靈的生日是10月10日,因而自認與台灣緣分頗深,這一點其實她已講了許多年,卻也是在這一兩年才被台灣的受眾關注,並解讀為她對於台灣概念認同的訊號。

如今在許多地方,「辱華」成了人們讚許的行為,因此白靈作為這個標籤的攜帶者,也成了被讚許的對象。但這恐怕又是一重新的誤會了。

早在2004年,白靈就在美國雜誌 Paper Magazine 的訪問中提到,自己因《紅色角落》而被禁止回國,使她流淚和難以入睡,為此她請求與中國政府官員見面,寫了一封道歉信,解決了這個問題。白靈在公開平台上,從不吝惜表達她對中國的思念與熱愛:她是最早一批入駐新浪微博的用戶,至少自2012年中國十一國慶節開始,也就是她在電視節目中指控軍隊性侵的次年,她也已「懷著對我們祖國的敬仰,熱愛和無比的驕傲」祝福祖國生日,當時她的微博僅有4個轉發,10個回覆。無論關注者多寡,白靈幾乎每一年十一都在微博上表達祝福,「我愛中國」,「祖國強大」,「希望寄託在習主席和彭夫人身上」。

2016年,白靈作為華裔影星的代表,出現在中央電視台紀錄片《震撼世界的長征》中。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重走長征之路,身穿藍色的紅軍軍服在長征地標拍照,與當地小學生互動,造訪毛澤東住過的窯洞。而這期節目引發了中國網民的憤怒,網民炮轟央視請「反華豔星」來參與紅色紀錄片,《環球時報》評論指,白靈拍過不少裸照,讓她參與這樣的活動是對長征的褻瀆。央視隨後下架相關節目,白靈更在微博發佈1500字道歉文章,表示「我非常理解大家的感受,大家也都是出於愛我,愛我們的國家,出於我們要驕傲的告訴全世界:我們中華民族真正的優秀。」對此中國網民並不買帳,該文隨後被刪除。

但白靈此後依然常常在網上表達自己對於祖國的熱愛和思念。不過,與此同時,她也並未像許多明星那樣,與被標籤為「反華」的人與事做切割,她早年與被認為是反華影星的李察吉爾交好,近兩年在金馬獎被中國封殺、大批明星割席的情況下,依然前往台灣出席。

照片來源:美聯社
照片來源:美聯社

回看白靈種種,大概可以想像,她的性格是超脫於這些取態的:出演一部電影並非因為其「反華」,而是因為那是電影;被封殺後思鄉,她便去道歉;指控部隊性侵,與對祖國的態度無關;對於祖國的熱愛,大抵也是一種直覺的、熱烈的情緒。

她可能沒有強烈的政治立場,這些概念,大概在她的答題範圍之外。但白靈多重的行為中,華語世界不同政治取態的受眾,都樂得投射其中,得到他們想要的解釋。

當白靈遇上小S:身體的主人是誰?

而對於她生性放蕩、出賣肉體的刻板印象,在關於女性身體的討論如此多元的當下,應該更容易得到消解。

她在2010年做客《康熙來了》時,對小S說,她認為人的身體是自然贈與的禮物,她應當去慶祝這份禮物。她回憶自己拍攝《花花公子》雜誌的經歷,在滿是赤裸女星照片的工作室中,初時感到害羞,後來經過了幾天的拍攝,已經習慣了光著身子跑來跑去,並且領悟到,這才是身體最自然的狀態,感覺到了自由和解放。她說展示身體的美好,並不是為了取悅某個男人,而是出於自己的享受:玫瑰開了,無論你看與不看,玫瑰都在那裏。

對於白靈這段「身體是禮物」的理論,當時嫁作人婦的小S回答說:可是我的身體已經有主人了。

同樣是兩個被外界視作個性解放先鋒的女星,相見的頭五分鐘,便互相顯出本色。

比起過去20年,如今的華語社會,性別意識確實更進步。你可以說,因為人們對於女性的精神世界的想像和閱讀層次豐富了很多,大眾才開始看懂白靈的美。但這就是世界與白靈和解的原因嗎?恐怕也沒那麼樂觀。

白靈如今更容易被大眾接受,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年齡增長,漸獲獎項,而逐漸符合了主流社會對於權威和階層的接受度。當被觀看的女性成為「長輩」,她作為具有性競爭力的客體被評價的意義也同時褪去了——儘管白靈依然風格性感、大談性愛,但大眾對於她的自我展示突然「寬容」了起來。而她在影業紮根,獎項加身,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社會大眾對於她評價的緩和,也有對於她美國華裔影星「地位」的承認這一層意味。

這當然是一個猜想。要論證它,讀者不妨再想像一個此時此地的「白靈」:30幾歲的華人女性,性感開放,行事張揚,闖蕩好萊塢,大談自己的曾經遭遇的性侵犯歷史。

我想輿論的情況大概會比20年前好一點,但真的會提升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和解與否,好在白靈也不在乎。這麼多年來,她與自己相處自有邏輯,就如同她在金馬紅毯衣裙上的字一樣:「活出最精彩的自己」。輪不到觀眾來取消,也不需要觀眾來同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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