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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賦權時代的反英雄:從「女版賈伯斯」到「矽谷女巫」?

社會需要一個 Girl Boss 白手起家的故事,她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

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圖/美聯社)

社會需要一個 Girl Boss 白手起家的故事,她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


身形瘦削、皮膚白皙、金髮、藍眼睛、黑色高領毛衣和異常低沉的嗓音,她曾是矽谷傳奇,被稱為「女版賈伯斯」、最年輕的白手起家女富翁。

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號稱「一滴血驗百病」的初創公司 Theranos 創始人,曾在產品開發階段就將公司市值提高到90億美元。但在2015年,泡沫破滅,Theranos公司內部「吹哨者」檢舉其驗血技術產品有顯著缺陷,而霍姆斯等高層涉嫌掩蓋問題、詐取投資金、欺騙醫生與患者。醜聞最終讓公司在2018年倒閉。

今年9月迄今,針對37歲的霍姆斯與其57歲的前事業夥伴兼前男友桑尼(Ramesh "Sunny" Balwani)的「矽谷大審」展開。面臨12項詐欺罪名、累計20年有期徒刑的霍姆斯,一改先前亮麗自信形象,以更柔弱與感性的話術為自己辯護。

她稱自己從未意圖欺騙任何人:「創業失敗不等於犯罪」。近日,她更淚流滿面聲稱,在大學遭到性侵是她輟學的部分原因。她18歲時結識了38歲的桑尼,向他尋求商業建議,並愛上他。「他當時說我遇見他,所以我安全了」,她在庭上指控稱,但在2005年至2016年長達十年的同居期間,她遭到虐待,桑尼控制了她的飲食、說話聲音、形象等所有方面,甚至強迫發生性關係

「#Metoo」運動的革命性,奠基於人們相信受害者自我曝光的證詞,相信女性並不會輕易說出這類指控。霍姆斯本身是具有魅力與說服力的溝通者,很多人想相信她——她確實可能是性暴力和親密關係暴力的倖存者,或是詐欺犯,兩件事亦能同時成立。

但此時,已經沒有人敢信任她的話。許多人認為,這只是她利用性別優勢的又一例證。

紀錄片《發明家:矽谷大放血》(The Inventor: Out for Blood in Silicon Valley,2019)製作人艾德肯(Erin Edeiken)形容霍姆斯:「性別是她迅速成名和成功的重要原因,她利用性別優勢來構建神話。」

在揭露 Theranos 技術瑕疵的書籍《惡血》(Bad Blood)中,《華爾街日報》記者凱瑞魯(John Carreyrou)透過採訪諸多投資者與員工來剖析霍姆斯,他們稱她的不當行為是誘惑和背叛,把她描述成多疑、擅催眠的「女巫」。但這本書的觀點大多源自男性,沒有她的自白。

網路媒體「Quartz」編輯賓德里姆(Kira Bindrim)則認為霍姆斯像反英雄(Antihero),「因自尊心過高而跌落神壇」,「看她無視或壓過幾十名男性的發聲,繼續往目標邁進;看她將他人當成敲碎玻璃天花板的工具,這令人著迷。可以肯定的是,霍姆斯不是我們的榜樣,更像是矽谷的庫伊拉(Cruella de Vil),但她的膽大妄為確實贏得某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尊重。」

(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儘管矽谷欺詐案件屢見不鮮,企業家為籌資而誇大炒作也不新鮮,霍姆斯的成敗還是受到特別強烈的關注。性別,成了人們談論她崛起與墜落的關鍵議題。

究竟是什麼塑造了她?她到底是失敗的騙子,還是失敗的夢想家?

家族的棋子/造夢人

霍姆斯出生在華盛頓特區優渥的家庭,家族成員也與創業、醫學領域頗有淵源。她的媽媽諾埃爾(Noel Holmes)曾在國會外交政策與國防委員會任職,爸爸克里斯蒂安(Christian Holmes)擔任過電力巨頭安隆(Enron Corporation)副總裁,在該公司破產之後,加入美國國際開發署等政府機構。

安隆的破產是美國金融業史上最大的醜聞之一,它利用複雜的業務模式與會計漏洞,來掩蓋公司的負債狀況,嚴重誤導市場,最終因負債累累而倒閉。霍姆斯因此從小到處搬家,據悉也曾借住在爸爸的醫師朋友理查德‧富茲(Richard Fuisz)家中(幾年後,富茲父子遭霍姆斯指控偷竊 Theranos 商業機密)。

《華爾街日報》記者凱瑞魯表示,她從小就很好勝且夢想致富,和弟弟玩大富翁時,堅持玩到贏為止,要不然可能會氣得暴跳如雷;9歲就「嚴肅堅決」地告訴大人,長大後要成為億萬富翁。理查德指出,霍姆斯的父母望女成鳳,要求她「跟隨理查德叔叔的腳步」成為醫生、學習一門語言,「以獲取更好的地位」。

不過對於自己的醫師夢,她有另外一套說法,聲稱「曾曾祖父」克里斯蒂安‧拉斯穆斯(Christian Rasmus Holmes)是醫生,所以對醫學感興趣,但因為害怕針頭才不得不放棄,這影響到後來創辦 Theranos 的宗旨——希望造福暈針、暈血的患者,不必多次抽大量血液,只要一滴血就能完全檢驗身體狀況。

克里斯蒂安‧拉斯穆斯是上世紀頗有名氣的外科醫生,創立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綜合醫院,他的妻子是知名酵母商 Fleischmann's Yeast 創辦人之女貝提(Bettie Holmes)。貝提是一名富有的慈善家,在豪宅裝飾滿滿的中國藝術品,還將藝術品借給世界各地博物館。

霍姆斯的父親對家族歷史感到自豪,讓霍姆斯認為自己不能辜負家庭的優秀傳統。她 2014 年對《紐約客》(The New Yorker)說:「我在這些偉大的故事中成長,了解到人們若不選擇將生命花費在人生目標,會對性格和生命的品質造成多少影響。」

霍姆斯看起來很認真生活。學生時代每一科都拿A,高中時因為精通中文,而破格錄取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暑期班。後來考上該大學化工系,她興起創業的念頭,在家人與教授的祝福下創立生技新創公司 Real-Time Cures,並更名為Theranos。

19歲、大三那年,她決定輟學投入事業,Theranos 順利受到家族人脈的資金支持——投資她公司的人,包括美國元老外交家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前國務卿舒茲(George Shultz)、前國防部長裴利(William J. Perry)與馬提斯(James Mattis)、前聯邦參議員努恩(Sam Nunn)與佛瑞斯特(Bill Frist)、前富國銀行總裁科瓦希維奇(Richard Kovacevich)、甲骨文創辦人艾利森(Larry Ellison)。

性別的受害者/受益人

輟學之後,霍姆斯彷彿工作狂,幾乎每天只睡4到5小時,為了保持健康與清醒,她對外表示自己完全吃素,以綠色蔬果汁補充能量,或偶爾吃一點巧克力咖啡豆。她以宛如男性的低沉嗓音發表一場又一場具有說服力的演說,驚嘆了整個矽谷——她宣稱,將發明出一種檢驗裝置,告別麻煩又痛苦的傳統健檢程序,患者只需針扎手指、流幾滴血,就能夠進行至少 240 種檢驗。她還為這項發明取名「愛迪生」。

霍姆斯共籌集了 13 億美元資金,使 Theranos 估值達 90 億美元。許多評論認為,矽谷年輕的女性創業家真的太少了,在女力、女孩老闆(Girlboss)概念興起的美國,霍姆斯令所有人眼睛一亮。社會需要一個優秀女性白手起家的故事,她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

霍姆斯也常把女性賦權掛在嘴邊,並說過希望自己的故事能激勵年輕女孩。但《金融時報》女記者泰特(Gillian Tett)說,她在一次會議上試圖與霍姆斯交談,卻多次被拒絕。

泰特說:「事後看來,她在晚宴上不理不睬,我心底警鈴大作但沒有細想,是因為偏心——寫了一輩子關於男性企業家的文章,我渴望相信她的故事……雖然該譴責性別歧視,但我們也需要知道,女性的稀有性有時反而帶來『光環』,她們可能被過度美化和讚美。」 

當然,也有人認為霍姆斯仍然受到歧視,過度「造神」又對墜落的她施以有別於男企業家的「雙重標準」。她在負面新聞劇增時告訴《彭博》:「我才明白身為這領域女性意味著什麼……每篇文章都以『年輕女人』開頭,對嗎?前幾天有人來找我說『從沒讀過一篇以『年輕男人』開頭的祖克柏(Mark Zuckerberg)新聞。』」

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並不習慣看見一名年輕女性肆無忌憚地撒謊,甚至從其他億萬富翁手中行騙。自她之後,年輕女企業家在矽谷更不容易得到信任。

失敗的騙子/企業家

「做出不確定能否兌現、或不可能兌現的承諾」是矽谷公司一直在做的事。霍姆斯或她聽從的男性長輩都熟悉這套成功模板,她致力於讓投資者和合作夥伴相信,如果他們無法儘早加入Theranos 的夢想,便無法享受夢想變現的收益,這遺憾將遠遠超過投資損失的痛苦。

2010年和2011年初,美國最大連鎖藥局 Walgreens 與 Theranos 協議,在其店面提供滴血檢驗。儘管 Walgreens 聘請來審查技術的外部顧問明確表示,Theranos 未能提供足夠數據,使他無法驗證 Theranos 機器實際的運作效果,但 Walgreens 仍甘於在毫無保證下簽約,因為它不想冒險讓對手 CVS 藥局趁機獨享「愛迪生」成功運作的效益。

霍姆斯利用矽谷業界對於錯過一筆大利潤的恐懼,她在激勵人們相信自己的同時,似乎對所做的事情非常有信心。2009年,25歲、創業有成的她告訴史丹佛大學的學弟妹,成功的門票是「堅信」自己可以「無論如何都能讓一些事情發揮作用」,又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有人不相信你」。

2015年,Theranos 醫療革命美夢首度被戳破,她在受訪時堅稱,改變世界的人總是受到質疑──「他們先是認為你瘋了,再與你爭鬥,然後你改變這個世界。」(First they think you’re crazy, then they fight you, then you change the world.)

這與其他偉大企業家相似,曾有蘋果公司工程師形容賈伯斯(Steve Jobs)對目標的執念彷彿「現實扭曲力場」(Reality distortion field),他的口若懸河、過人意志、扭曲事實以達到目標的迫切願望,可以讓人相信在其他情況下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也讓事態往他希望的方向發展。

但堅守信心是一回事,完全缺乏嚴謹性和反省是另一回事。霍姆斯禁止 Theranos 進行內部應有的審查,當她畫擘難以企及的藍圖,投資者、員工和董事會成員要求她提出證據時,她傾向將質疑視為對她個人的侮辱。直到《華爾街日報》記者凱瑞魯報導曝光,外界才知道「愛迪生」設備實際只能執行約 15 項檢驗,而且檢驗結果漏洞百出,就連員工都看不下去。

紀錄片製片人迪特(Jessie Deeter)曾與她晚餐5小時,之後指出:「她現在覺得自己受到誹謗,矽谷的男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失敗,而她因為是女性,所以不能失敗。」

失敗當然不是犯罪。不論男女,矽谷很多人的異想天開都失敗了。一百年前的愛迪生也是。愛迪生曾說:「我沒有失敗,我只是發現有一萬種行不通的方法。」

霍姆斯的問題是,她拒絕承認行不通。最不幸的,她以一萬種欺騙的方式拒絕承認失敗。(完)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100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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