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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記憶與愛的人生觀賞集:文潔華的女身書寫

「沒有一個概念和情感是離得開身體的,也沒有一個身體可以離開社會的建構和性別。」

截自手民出版社

「沒有一個概念和情感是離得開身體的,也沒有一個身體可以離開社會的建構和性別。」


48歲的時候,文潔華患上癌症,做了三次手術,失去了重要的女性生殖器官。那是她人生第二次經歷因為女身而來的巨大痛楚,前一次是生育。那個曾經讓她很痛的器官,如今徹底離開了她。

此後二十多年,她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變化。「我整個人變得非常平靜,沒有了以前常常因為要來經期的動蕩情緒。」不再有經期的女人,看世界原來也不一樣。「我世界的顏色突然之間變淡了。」她說,「可是我也覺得自己冷靜了,成熟了。」

她本是研究比較美學與女性主義哲學、藝術的學者,十幾年前,她把研究領域擴展到身體與肉身的哲學思考。如今她已過了退休的年紀,仍是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總監與人文學講座教授。

源於這種「女身思考」的新書《緣身記》,分四輯收錄77篇散文,記述她過去半生中對人生際遇、藝術作品與親愛之人的感受與哲學思考。她在序言中說,情愫、脆弱與思考融為一體,形塑了她存在的厚度。

「我跟我的身體有不可分割的緣分。」她做身體研究的基本信念,也是她寫作的主題:「我與身體同在,經歷快樂或悲哀或憂愁,我的身體跟我並存,我就是它,它也就是我。」如果沒有了身體,只有抽象的哲學觀念,那不是她最嚮往的世界。

「我嚮往一個有瑕疵,但是有感受的世界,這就是身體賦予我的。」

截自手民出版社
截自手民出版社

緣身、記憶與女性寫作

「我思故我在。」每一個讀哲學的人都會記得笛卡爾的這句話。但文潔華有點厭倦了。「我們忘了我們的思考、感受、概念和世界觀,離不開我們身體的階段和我們存在的情況。」那不單只是思維中的「我」。於是,她突然間想起「緣身」這個詞。

她覺得女性的寫作一定有身體的元素,跟生理結構有很密切的關係。「沒有一個概念和情感是離得開身體的,也沒有一個身體可以離開社會的建構和性別。」就算是在腦中思考論證的過程,也離不開身體。

從出生開始,「人家把我們當做一個女的身體來處理、看待、期待和判斷,我自己也這樣看自己。」每個女性從小到大發育,每個月來月經,還會經歷許多婦科相關的問題。她感知到每個狀態都和身體的感覺有關。失去生殖器官之後,當她再看到情慾很澎湃的作品,身體的感覺就和從前不再一樣。「因為我身體沒有了那些可以對情慾有感覺的器官,我的身體不能夠跟著它。」但人的身體是有記憶的,她還可以用想象和過去幾十年的回憶去告訴自己,情慾是怎樣一回事。

多年前,她還在讀碩士時,被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知覺現象學」所吸引。她簡單解釋,當我們面前擺了一杯水,把杯子拿過來喝水,「我們對那杯水的感知不是二度空間的,而是整個身體的感知。」身體與水、水杯的互動,手指握住水杯的觸感,嘴唇與舌尖觸碰水的溫度,喉嚨吞嚥的感覺,喝這杯水的時候你想到的事……你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在我們與這杯水之間,讓我們能夠感知它,而那就是你的身體。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取自wikipedia)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取自wikipedia)

她去看電影,看展覽,讓身體帶著她去探索,然後產生強烈的感受。這樣的感受因為結合了思考與身體的記憶,所以即使多年後,也很難忘記。重要的是「意義」,就像她三十年後想起和初戀男友的第一次牽手,「我們拖手經過的地方是一個墳場,我當時很開心,也很緊張」。墳場的場景,緊張的心情,這些零碎的記憶之所以會留下來,是因為當時的身體感受有了「意義」。

也正是因為如此,有時候,一個味道,一種氣味,就能喚醒人的許多記憶。「這些都是你身體的記憶,是曾經心動過的。現在年紀大了不一定會心動,但有心動的記憶是非常 visible(可見)的。」所以她總說,心是沒有年紀的。身體會老,但心靈卻可以跳躍到身體以外。

她的寫作從感受出發,她不想做「坐在輪椅上的哲學家」,「只是想,好像計算一個數字一樣,很抽象」。《緣身記》的寫作不是像哲學論文一樣去論證「身體有A的反應,去影響她B的思想」。「是身體的感覺在寫作時,自然地漂浮出來。」那瞬間她明白,原來她寫下的,不是什麼精心設計的、抽象的論證,只是她身體很想表達的某些東西。

子宮、痛苦與「我愛我在」

幾年前,文潔華的舅父突然很鄭重地約她去飲茶,然後給了她一張照片。那照片是她母親30歲時,懷著她4個月,到影樓去拍攝的。母親紮著兩條辮子,穿著白襯衫、白襪子,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手上拿一本翻開的書,眼睛望著鏡頭。

那眼神好像很有期盼,很有氣質,和文潔華記憶中的母親很不一樣。她2歲時,剛剛開始記事,母親就患上癌症,兩年後去世。因此,她記憶中的母親總是衰弱、孤獨、無力的,沒有頭髮,連抱起她的力氣都沒有。

「她在她的過去想像著我的將來,而我在這個當下,又想像著昔日在拍照的她。」她在書中寫道。她把這張照片放在書桌上,當她寫作時,母親的雙眼似乎在看著她。

成為母親,經歷生育,會給女性帶來多大的轉變?直到她自己也生下女兒,身體的感覺才令她真正明白。她是自然生產,經歷了十級陣痛。「很多恐懼,因為你不知道到底要開到幾度才能生出來,到底能不能生出來。那些一陣一陣的痛苦,是跟死亡的搏鬥。」她甚至感受到「宇宙的力量」。「自然裡面生育的過程,每一個物種都會有,而我們不是卵生,要造就一個生命安全出生,就會有極大的痛楚。」而這種痛楚又不是外來的,是從裡面來的,越來越升級的痛楚。

生完之後,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場仗。她相信每一個生育過的女人都會覺得自己經歷的事是很有深度、重量和意義的。「是大自然和宇宙委託你做這件事,過程很 amazing。」

她也開始更多地關注女性與痛苦的關係。她想到古代人沒有麻醉和止痛藥,對痛苦的承受力好像很高,但現代人對痛苦卻是迴避的。「以前很多自然的儀式、割禮,你知道從小到大要經歷很多痛苦。」而這些經歷的減少,會讓人對他人的痛苦不敏銳。「因為身體和心靈是互相呼應的。」

對於迴避痛苦的現代人,她在書中這樣形容:「人們不想面對不能控制、難以明瞭的命運,亦不願深入體會人生的條件與莫明的真實,寧願活在暫且仍可張羅的美食、可裹身的舒適,以及使感官滿足的即食娛樂和旅途的繁花觀景裡,讓手機說明及證明了此生的幸福。」

她也在書中多次寫到出生於南斯拉夫的行為藝術家阿巴拉莫維(台譯: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阿巴拉莫維的行為藝術常常以自虐或令他人傷害自己身體的方式,來表現痛苦。「阿巴拉莫維認為身體的痛苦是穿過牆壁以及走進秘密之門,當人知道如何控制肉身的痛楚,即能調較忍受痛苦的程度,那麼恐懼便會相對減少。如此,經過自然分娩的女人便相當勇敢。」

許多女性藝術家都有類似的嘗試,把負面的感受與自己的存在扣上意義的關聯。「因為她們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裡很多限制,沒辦法尋找到自己,唯有在身體上做出一種宣洩。」

在自己經歷了生育的痛苦和切除子宮的手術之後,文潔華對這些藝術作品也有了更深的感受。藝術關於人性,自己人生經歷多,對人性的感受也自然加深。而在藝術之外,她也更理解人生、社會的變化。「看社會的變化,社會的運動,聽戰爭的報導,特別是疫情之後,我們明白有些事真的會發生。」她說,「如果有人告訴你,他很痛苦,你為何要覺得很奇怪呢?如果有人說不開心,你又何必急於糾正他呢?」

她書中也有少少筆墨提及香港的政治變化。2014年,她在社會運動期間觀看了演出《怒滾狂舞》,感受到台上台下的受壓迫者憤怒的舞蹈。她引述所羅門對憤怒的理解,憤怒是「看待世界的一層底色」,憤怒的人可以「發出力量和抵禦的訊號,甚至扭轉自己脆弱的處境」。

「這麼多人上街,這麼多人離開家在街上紮營生活,這是因為我愛我的城市。」她說,我愛故我在。「我愛我在,就是我關心,所以我在。我愛一班人一齊,共同的信念,也愛周圍的大家,愛一些我特別有感受的人物。」所以貫穿全書的,雖然沒有明言,但其實也是「愛」。

這些愛與痛苦,身體的記憶與意義,組成了她的人生,定義了她的書寫。而對於自己身體感知的他人生命與藝術作品,她引述傅柯(Michel Foucault) :「美感經驗乃自我變革的主要渠道,因為生命自身便是一件藝術品。」

《緣身記》是記憶的集合,是人生的觀賞集。她觀賞他人的人生,觀賞藝術作品,也觀賞自己,寫下身體想要說的話,僅此而已。這樣的書寫也是她生命的寫照。(完)

《緣身記》
《緣身記》

*《緣身記》為香港手民出版社出版,台北女書店亦有販售。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82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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