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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紀宇:天荒地變二十年,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

2001年,21世紀的第一年。那年9月11日,是改變一切的一天。

2021年9月11日,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20周年(AP)

2001年,21世紀的第一年。那年9月11日,是改變一切的一天。

「我們的反恐戰爭從『基地』組織開始,但不會隨著基地結束,會持續進行直到每一個國際恐怖組織都被發現、遏制與擊敗。」

——2001年9月20日,美國總統小布希,向阿富汗宣戰演說

「我們不會被恐怖分子嚇阻,我們不會因為恐怖分子而停止任務,我們會繼續進行撤離工作。」

——2021年8月26日,美國總統拜登,關於阿富汗恐怖攻擊談話

2001年9月11日晚上,我在台北,正為《中國時報》處理一則科學新聞──歐洲「大強子對撞機」的最新進展。我早早就交稿,好整以暇地瀏覽其他國際新聞。當時編輯部在時報大樓四樓,大辦公室牆面上掛了許多部電視,國際中心的電視當然鎖定CNN。晚上9點多接近10點的時候,螢幕上突然出現超詭異的畫面:一架民航機飛過美國紐約晴朗的天際線,飛向世界貿易中心(WTC),越飛越近,越飛越近,直接撞進110層樓高的WTC北塔,引發巨大的爆炸。

17分鐘之後,第二架民航機撞進WTC南塔,另一座110層的摩天大樓,另一場巨大的爆炸。51分鐘之後,第三架民航機撞進五角大廈西側。77分鐘之後,第四架民航機在賓州西南部鄉間墜毀。

九一一、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中心大樓遭蓋達組織劫持飛機撞毀。(AP)
九一一、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中心大樓遭蓋達組織劫持飛機撞毀。(AP)

編輯部大辦公室一片寂靜。2001年,21世紀的第一年,我進入《中國時報》國際中心擔任編譯的第二年。那年9月11日,是改變一切的一天。

國際新聞編譯是蠻靜態的工作,只需一部連網的筆電就能進行。不曾「親臨現場」,卻也絕不是外電搬運工。大事發生時,需運用平日累積的素養來蒐羅資訊、觀照全局、披沙揀金,寫出一篇又一篇讓讀者「超視距」(over the horizon)理解遠方大事的報導。尤其,當發生的事件是九一一恐怖攻擊這等規模,身處觀眾席第一排,要見證、記述的,更是人類歷史的劇烈轉折與深遠衝擊。

1991年蘇聯解體、冷戰落幕之後,美國霸權拔劍四顧、獨孤求敗,終於在10年後遭遇真正的對手——伊斯蘭聖戰主義(Jihadism),整軍經武殺進另一場大規模軍事衝突——反恐戰爭(War on Terror)。二十年如一夢,美國換了四位總統,小布希(George W. Bush)揮師入侵阿富汗與伊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與川普(Donald Trump)試圖逃離「無止境戰爭」(forever war)的泥淖;拜登(Joe Biden)斷然撤離阿富汗,伊拉克只留駐2500名軍事顧問。二十年如一夢,數十萬人性命、數兆美元經費化為縷縷硝煙、滿目瘡痍。

歷史不會重複,但是會押韻。有些問題不能不問:這場戰爭誰贏誰輸、誰是得利漁翁?戰爭的路徑是必然抑或偶然?環環相扣的敵我決策孰得孰失?戰爭真的就此結束了嗎?恐怖組織仍在,反恐如何進行?20年悲劇換得什麼樣的教訓?

這篇文章可能掛一漏萬,但也是我做國際新聞編譯工作二十年,嘗試梳理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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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恐戰爭的A面:奧薩瑪的「慘勝」

2011年5月2日凌晨一點,巴基斯坦北部城市亞波特巴德(Abbottabad),當奧薩瑪.賓拉登(Osama bin Laden)面對獵殺他的美軍特種部隊時,他想到了什麼?在世人黑白分明的理解與想像中,奧薩瑪/基地(Al-Qaeda)與美國/盟邦是邪正對決、勢不兩立。賓拉登當然憎恨美國,但其實他無意「消滅」美國,他發起「聖戰」(jihad)的目的在於迫使美國(與其盟邦)退出穆斯林世界:全面撤離在相關地區的駐軍、不再包庇相關國家的貪腐高壓政權、不再力挺以色列壓迫巴勒斯坦人、不再壟斷中東地區的化石燃料利益。這些理念都值得探究,有多種途徑可以嘗試,但奧薩瑪選擇了最激烈、最不留餘地的一種——恐怖攻擊。

2011年5月遭美軍獵殺的賓拉登(Osama bin Laden)(AP)
2011年5月遭美軍獵殺的賓拉登(Osama bin Laden)(AP)

在1992年12月葉門旅館爆炸案、1998年8月東非美國大使館爆炸案、2000年10月「柯爾號」(USS Cole)事件連連得手之後,奧薩瑪決定將戰火帶向美國本土。他認定美國不會因為本土遇襲而發動戰爭,美國人民會走上街頭要求政府從穆斯林世界撤退,猶如1970年代越戰引發反戰運動的歷史重演。

結果眾所皆知,美國不但對阿富汗泰山壓頂,而且在接下來的20年對穆斯林世界進行史無前例的干預: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基地」堪稱「史上最強恐怖組織」,九一一事件堪稱史上最「成功」恐怖攻擊,但奧薩瑪在他逼出的美國反恐戰爭之中,頂多只能算慘勝(pyrrhic victory):今日美軍第五艦隊仍在波斯灣與阿拉伯海巡弋,「基地」2.0版「伊斯蘭國」(ISIS)的實體哈里發(caliphate)暴起暴落,中東與中亞仍然充斥著形形色色的貪腐高壓政權,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在獨裁與神權之外走出第三條路的嘗試徹底失敗——看看諾貝爾和平獎模範生突尼西亞的近況。與20年前相比,今日的穆斯林世界每況愈下。

如果說奧薩瑪是「慘勝」,擂台另一邊的美利堅呢?

反恐戰爭的B面:美利堅的成功與失敗

2021年「喀布爾陷落」(Fall of Kabul)已經與1975年「西貢陷落」(Fall of Saigon)的歷史齊名,對美國而言,「反恐戰爭失敗」似乎已是一個撕不掉的標籤。然而答案並沒有那麼單純。

如果以狹義的報復(針對發動攻擊者)與防範(美國本土不再爆發大規模攻擊)來看,美國的反恐戰爭似乎算是成功。畢竟奧薩瑪已在2011年授首,「基地」尚存但實力大不如前,「後九一一時代」美國本土遭遇的恐攻幾乎都是「孤狼」(lone wolf)發起。時至今日,美國與盟邦在國內建立了縝密的監控偵測體系,在國外摸索出一套充分利用超視距(over-the-horizon)戰力與在地勢力的「輕足跡」(light footprint)軍事干預模式(範例是剿滅伊斯蘭國);

但是,從反恐戰爭衍生出的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與反叛亂作戰(counterinsurgency,COIN)卻讓美國吃足苦頭。在可預見的未來,阿富汗與伊拉克將有如兩個巨大且難以癒合的傷口(或許再加上利比亞與敘利亞),讓美國人不斷省思自身的天真、傲慢與偏見。

九一一、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中心大樓遭蓋達組織劫持飛機撞毀。(AP)
九一一、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中心大樓遭蓋達組織劫持飛機撞毀。(AP)

先看國家建構,華府一方面立意良善,一方面相信建立一個親美的新政權才能夠從根本切除恐怖主義的病灶,但是阿富汗與伊拉克這對難兄難弟,教派、民族與部落組成複雜,欠缺可運作的治理機構,中產階級與公民社會尚在萌芽階段,歷史上從來沒有民主實踐經驗。對它們而言,現代化國家的建構顯然是世代工程,而且不可能照搬西方現行的模式。

以新近「回歸」神學士(塔利班、Taliban)的阿富汗為例,阿富汗社會這20年的確有顯著的進步,都會區女性受惠最大;但其政府在美國扶持之下,20年來卻始終深陷於貪腐內鬥,無法自主運作,無法綏靖局勢,無法凝聚人心(尤其是廣大的鄉村地區)。阿富汗人口超過3200萬,2019年9月舉行總統選舉,登記選民只有970萬人,投票率不到20%。

反叛亂作戰亦復如是。美軍戰力天下無雙,但殺雞用牛刀有時只會自傷筋脈。國際外交界元老季辛吉(Henry Kissinger)曾如此形容游擊戰,如果以「殲滅/被殲滅」來界定贏與輸,「傳統軍隊不贏就是失敗,游擊隊不輸就是勝利。」從中美洲、索馬利亞、阿富汗、利比亞到葉門,美國的軍事力量一再被這道門檻絆倒。2002年下半年,美軍在阿富汗情勢一度看好,小布希政府不但拒絕塔利班求和,而且開始投入大量資源準備入侵伊拉克,結果搞出兩場同時進行的「無止境戰爭」。

建立新軍隊的難度不下於建立新政府。在阿富汗,美軍入侵幾年之後,才開始協助阿富汗建軍,而且套用美軍熟門熟路的模式,並未充分考量阿富汗的國情與需求,也始終無法切斷「反恐盟邦」巴基斯坦對塔利班的奧援。在伊拉克,美國堅持要肅清獨裁者薩達姆(Saddam Hussein)復興黨(Ba'ath Party)的「前朝餘孽」,將大批前朝軍警逼上梁山(包括伊斯蘭國),注定了新政權在軍事上「我弱敵強」的局面。另一方面,美軍在阿富汗與伊拉克進行或協助的軍事行動,經常造成平民慘重死傷,一次又一次將「佔領者與傀儡政權」的形象打入谷底。

阿富汗與伊拉克的教訓,如果還不能讓美國體認自己的盲點與侷限,破除軍事力量至上的迷信,改變「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粗暴二分法,那麼美利堅治世(Pax Americana)就真的來日無多了。

2021年8月26日,美軍在阿富汗喀布爾國際機場續進行撤離工作(AP)
2021年8月26日,美軍在阿富汗喀布爾國際機場續進行撤離工作(AP)

被反恐戰爭徹底改變的美國

回到美國本土,反恐戰爭讓這個國家付出巨大的代價。根據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的「戰爭代價」(Costs of War)網站統計,反恐戰爭死了7052名美軍、8189名美國承包商(其實佔戰爭全體死亡人數不到60分之1);美國政府為此付出8兆美元(約相當於台灣10年的GDP);未來30年,美國要為退伍軍人的醫療與傷殘照護再付出2兆2000億美元。

有形的代價之外,反恐戰爭也徹底改變了美國的內政與外交。

在國內,美國建立起更嚴密、敏感的監控與追蹤體系(不少人懷念搭飛機只需提前20分鐘到機場的日子),對於穆斯林與阿拉伯裔的疑忌與敵意根深蒂固;或許要再過一個20年,恐怖攻擊的心理陰影才會稍稍散去。

恐攻與反恐也助長了美國極右派的主流化,於是我們看到,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少數族裔(黑人)總統的繼任人,竟是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另一個共伴效應則是美國政治與社會的「部落化」(tribalization),自由派與保守派越來越難以尋求共識,跨黨派妥協成了政治票房毒藥,連最根本的民主機制與規範都可以踐踏。今年1月6日,大批暴民——是美國人,不是阿拉伯人——攻佔華府國會山莊,誰還能相信美國是世人眼中的「山巔上的光輝城市」(a shining city on a hill)?

在外交上,美國與穆斯林地區的關係始終無法擺脫「文明的衝突」詛咒般的惡性循環,雖然如今美國連外交人員都已撤出阿富汗,美軍在伊拉克也早已不再執行戰鬥任務,但伊朗核子計畫與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兩座火藥庫仍在,隨時都有可能考驗美國三軍最高統帥的決斷力。

結束反恐戰爭(但繼續反恐)還有另一個重大意義:讓美國得以投住更多心力與資源,來對付21世紀真正的對手——中國與俄羅斯。過去人們常說,西安事變救了毛澤東,韓戰救了蔣介石,如今或許可以追加:九一一恐攻對中國共產黨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反恐戰爭像黑洞一樣吞噬軍事與外交資源,美國或許會更早體認到中國崛起帶來的威脅,更早開始調整以接觸(engagement)為基調的政策。過去20年,美國為反恐戰爭遍體鱗傷,中國卻脫胎換骨成為新霸權,在大國競爭場域取得極為珍貴的優勢。

2021年9月11日,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20周年(AP)
2021年9月11日,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20周年(AP)

厭倦了反恐戰爭,然後呢?

喀布爾大撤退、塔利班大回歸重創了美國的國際形象與地位,但民調顯示,多數美國民眾認為拜登犯的錯誤不在戰略,而在戰術,亦即目標正確但執行糟糕。

早在九一一事件屆滿20周年之前,美國民眾就已對反恐戰爭感到疲乏,不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拜登只是務實地順應民心。但,一個「厭戰的超級強權」如何抗衡中國與俄羅斯的霸權擴張?還能捍衛二戰之後美國主導建立的國際社會秩序嗎?還能撐持像台灣這樣飽受威脅的民主國家,或因應下一場發生在遠方的大規模人道災難嗎?

今年12月,美國將舉行第一場(預計2場)「民主高峰會」,台灣正爭取參加,拜登在國務院網頁開宗明義寫道:「民主不是偶然發生,我們必須捍衛它,為它奮鬥,讓它日新又新。」硬實力與銳實力有昉而窮,反恐只是不得不的手段與過程,普世價值才是終極目標。今天的美國扛得起來嗎?願意扛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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