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被禁止的地方,熱愛音樂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反抗。
隨著塔利班政權接管阿富汗的新聞傳遍全球,有約20年歷史的阿富汗獨立女子樂隊布卡樂隊(Burka Band)的故事再次被不同媒體傳送。在獨裁政權再臨的緊張和喧囂中,這支樂隊有數不盡的傳奇特性:她們身份神秘,最初有3個人,後來擴展到7個人,面孔身體都覆蓋在藍色罩袍之下,歌曲的主題卻是對罩袍的調侃。在千禧年代,一曲 Burka Blue 曾讓她們登上塔利班的通緝名單,恐怖組織揚言,一旦捕獲她們就要將她們在首都的萬人體育場斬首,但卻至今一無所獲。
她們的故事如此牽動人心,以至於關心她們的人多是從同情、敬佩乃至獵奇的視角,鮮少有人將她們當作一支專業樂隊看待,從音樂角度,認真討論她們的作品。
在中文世界,豆瓣社區上可以看到 2004年 Burka Blue 這張迷你專輯的頁面,8年前的短評多是「奇葩」、「靈異」、「MV閃瞎眼」,在大約2012年左右,布卡樂隊的一則MV在簡體中文網路上曾小範圍地走紅,這是那時留下的蹤跡。全藍色罩袍下的三個人在演奏音樂彷彿幽靈,甚至有聽眾點評說自己被「嚇到」。那時的聽衆反饋,大多有一種獵奇的審視。而其他短評的時間迅速跨越到2021年8月後,塔利班回到阿富汗,了解了她們背景的網友留下對她們反抗精神的敬佩,並稱之為真正的搖滾精神——再一次地,很少有人評論她們的音樂。
布卡樂隊成立至今公開發佈過三首單曲,除了第一首歌 Burka Blue 外,她們也分別於2005年發佈了 No Burka!和2021年初發佈了 I Care For You,此外她們的頭兩首歌分別與德國知名電子音樂人 Barbara Morgenstern 和她們的導師、德國音樂人 Frank Fenstermacher 有一個合作的再編曲版本。這五首歌是你能找到的她們的所有作品。
可以理解為什麼多年以前的評論會出現那樣獵奇的面向。在條件有限、設備簡陋的錄音背景下,對於沒有仔細聽的、或者日常只接觸大眾流行樂的人來說,她們的 Lo-Fi 風格乍一聽上去就是一支粗糙業餘、玩票性質、自得其樂的鄉野樂隊。Lo-Fi(low fidelity)直譯為「低保真」,是指用較低級的錄音設備製作音樂,形成一種失真、隨性、古怪的獨特風格。她們編曲的元素很多,你可以聽得到 post- punk、電子和一點點實驗風格,間歇穿插傳統阿富汗當地特色的樂器或誦經聲,旋律也並不主流,古靈精怪。這種音樂美學貫穿歌曲,與主音標誌性的結構簡單、放鬆慵懶、保留口音的英文說唱搭配,顯得離經叛道,玩世不恭。如果要以近期流行的華語獨立音樂映襯,我可能會想起同樣 Lo-Fi 風格的香港女性說唱歌手 luna is a bep。這樣古怪的、並非主流所習慣的音樂,卻意外地很容易停留在腦海中:在把她們推薦給一位朋友的當晚,朋友興奮地發來消息說,布卡樂隊的音樂開始自動在她腦海中單曲循環播放,她被她們的音樂洗腦了——也許正是這樣的魔力,使得 Burka Blue 在2000年代的德國紅極一時,甚至成為當時德國夜店的熱門舞曲。
正是這樣荒腔走板的音樂和唱腔配以她們的歌詞,戲謔的感覺出現得水到渠成。
作為一支具有反抗精神的樂隊,她們的音樂和歌詞中,單句很短,結構簡單,元素不斷重複,沒有很多直接的憤怒,反而通過一種開玩笑似的解構,展現其中的荒誕。Burka Blue 中主音唱道:「我媽媽穿著布卡,我爸爸也穿著;我必須穿着布卡,布卡是藍色的。喀布爾的天空,也是非常藍;藍色來自布卡,布卡布卡藍。」No Burka!裏面則是這樣寫的:「肥皂不是用來清潔的,車子不是用來開的,身體不是用來藏的,不要布卡,不要!」歌曲中那種鮮明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使得你透過音樂就能感受到她們的有趣。
她們的創作有獨到之處,並不是對西方搖滾音樂的業餘模仿,現場實力也可以從歐洲音樂節的表演影片中窺得一二,絕非僅僅因為特殊的背景和勇氣而為人所稱道,這是提到布卡樂隊時,需要有的基本前提。
布卡樂隊這種鮮明的特點,當然有其出現的脈絡。
2000年代,作為德國的一項文化交流項目,德國音樂製作人 Frank Fenstermacher 和 Kurt Dahlke 及鼓手 Saskia von Klitzing 前往阿富汗交流。他們在2002年左右,於喀布爾開設一個音樂工作室,當時有不少男性前往錄音、學習唱歌等,但鼓手課程只有一個人報名了,是一名女性。這便是後來的布卡樂隊鼓手,化名「Nargiz」 。若溯源布卡樂隊的風格,可參考兩位德國製作人在八九十年代所在的樂隊 Der Plan,就是當時流行的古怪有趣,帶著實驗、電子元素的Neue Deutsche Welle(德國新浪潮)風格,而德國鼓手 Saskia von Klitzing 所在的樂隊 Fehlfarben 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 Post-Punk 樂隊。
除了師承歐洲音樂人,深受德國音樂工業影響外,布卡樂隊的誕生也源於阿富汗數十年的流行音樂文化歷史。
塔利班政權認為音樂等娛樂是邪惡的,因而嚴禁流行音樂,而這樣的現實背景的另一面向,是阿富汗的流行音樂產業一直以來都不乏與政治表態、進步價值密切相關的作品。溯至六七十年代,有阿富汗貓王之稱的音樂家 Ahmad Zahir 便有鮮明的政治立場。作為前總理的兒子,他時常批評蘇聯支持的阿富汗人民民主黨。人民民主黨成為執政黨的次年1979年,這名具有影響力的大眾偶像便神秘死亡,年僅33歲,官方給出的理由是車禍,但當時的葬禮引發了民眾的街頭遊行。
On 14 June, 1979, his 33rd birthday, Ahmad Zahir died in mysterious circumstances. I hope that in these times of discord, with nationalism and intolerance, Ahmad Zahir can show how art and music can unite us. #Afghanistan pic.twitter.com/TCUGL4Tzs6
— Rabia Nasimi (@RabiaNasimi) June 13, 2020
曾看過 Ahmad Zahir 演出的年輕學生 Ahmad Sarmast 也身在遊行中。他認為阿富汗當時已經在逐漸變成一個警察國家。31年後的2010年,第一次塔利班政權倒台4年之後,已經是音樂學家的 Ahmad Sarmast 在首都喀布爾建立了男女混校的阿富汗國立音樂學校。大量知名阿富汗搖滾樂隊、首支阿富汗女子交響樂團、首個阿富汗女指揮家,都來自這所學校的培育。此外,這所學校成立的兩年後,阿富汗第一所搖滾音樂學校「喀布爾搖滾中心」也成立了。
布卡樂隊並不是唯一一組在當下被認為具有反抗精神的阿富汗樂隊。
畢業自喀布爾搖滾中心的重金屬樂隊 District Unknown,成員具有國際生活背景、以純正英倫口音演唱的英倫搖滾樂隊 kabul dreams 等,同樣是為國際熟知的男子樂隊,他們的作品也直面阿富汗的政治與社會,塔利班政權上台後,這些樂隊的去向同樣引起不少人牽掛。不過,與布卡樂隊略有不同的是,這些樂隊的在風格上更接近西方搖滾,作品幾乎與我們聽到的西方主流搖滾作品沒有什麼兩樣。當代流行天后 Aryana Sayeed 在2015年沒有戴頭巾、作為女性進入體育場演唱,打破了多項塔利班禁忌,她於日前已經登上美軍的流亡班機。
稍微探索一下阿富汗現代音樂的發展,便會被這座戰火紛飛的國度中生長出來的音樂之繁榮和先進所震攝。那麼多音樂人前赴後繼地選擇政治表態,是因為在音樂被禁止的地方,熱愛音樂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反抗。
在華語網絡世界,布卡樂隊乃至其他阿富汗的現代音樂,常常被想像成在落後地區閉門造車的、「高貴的野蠻人」的自娛自樂。人們稱頌他們的傳奇故事,帶着傲慢的他者視角審視他們的背景,卻唯獨無法平等地去評鑑他們的作品。但是,能夠成為在歐洲乃至國際知名的樂隊,布卡樂隊靠的當然不可能只是刺激的背景故事和神秘的身分,其他阿富汗的音樂創作者也一樣,他們的才華、專業、與現代工業接軌的程度,常常在主流故事讀者的想像之外。只有收起那種「關懷第三世界」的俯視,收起居高臨下的同情,才能夠在欣賞音樂時不止聽見「奇葩」、「瞎眼」和「反抗好棒棒」,而真正領略到他們作品的風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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