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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再臨:女性重返黑暗年代

喀布爾市場的服飾攤上,藍色布卡又熱銷了。

「Burqa」(布卡)

喀布爾市場的服飾攤上,藍色布卡又熱銷了。


這是一種可以從頭到腳罩住全身,僅留下眼部一道紗網的著裝。身著布卡時,無論從正面還是背面看,都抹除一切個性特徵,形同鬼魅,幾乎沒有辨認身份的可能。這是為女性準備的。

阿富汗的攤販說:「之前布卡都是鄉下女人在買,現在,我的顧客都是城裡人。」

過去20年,居住在城市裡的阿富汗女性多數已經揚棄布卡,人們視這種服飾為禁錮女性的象徵,只有保守人士身上或鄉村地帶還能見到。但從今年以來,隨著塔利班(Taliban,直譯為神學士)勢力擴張而掀起的恐慌,市場上的布卡突然供不應求:以前一件要價僅200塊阿富汗尼(約台幣71元),一年之內,漲價到了2000至3000塊,而當地平均月薪不過6000塊。

塔利班回來了,若沒有穿布卡的女性會遭遇什麼?10倍的價格飆升,背後是這樣清晰、令人不寒而慄的集體恐慌。和布卡一樣價格飆升的,還有從喀布爾機場離開的國際機票。

出得去的擠破頭也要出去,出不去的,必須開始保護自己。這就是來自阿富汗的強烈訊息。

2021年8月15日,640名阿富汗公民從喀布爾機場搭乘美軍C-17逃出生天。(美聯社)
2021年8月15日,640名阿富汗公民從喀布爾機場搭乘美軍C-17逃出生天。(美聯社)

塔利班重臨

美國去年與塔利班達成撤軍協議,希望換取阿富汗政府「自立自強」推動政治改革。然而塔利班一面「和談」,一面從5月開始北向發動攻勢,在三個月內佔領全境,直到8月15日進軍喀布爾,幾乎完全沒有遭遇政府軍抵抗,總統賈尼(Ashraf Ghani)早已棄國出逃,蓄著大鬍髭的聖戰士再次進駐總統城堡阿格(Arg),回到曾因美國強攻而被迫放棄的王宮。

雖說人們用「重返執政」來形容,但其實過去20年來,塔利班從未消失在大眾記憶裡。失去政權之後,塔利班轉為游擊隊作戰,以廣闊的阿富汗南部山區和巴基斯坦為腹地,不時用綁架殺害人質、汽車炸彈等恐怖攻擊的方式,威脅民主選舉和憲法,攻擊國際組織與使館,在其控制的南部地區執行嚴酷的伊斯蘭教法。對於渴望逃離的人而言,陰影與恐懼從未散去,早在塔利班再一次攻入城市之前,大部分商家就已經出於預防,而緊緊拉下了門。

不過,塔利班這一次似乎謀求改變暴虐形象——至少是在他們積極接洽各國,期待外交正當性獲得肯認之際。戰士四處鼓勵店家開業,督促民眾回復正常生活,並數次公開宣稱「絕不追求衝突與戰鬥」。領導層急於展現「準備萬全」的政府形象,連番造訪國家電力公司與醫院,希望他們盡快恢復營運。沒有跟著賈尼逃走的衛生部長馬吉魯(Waheed Majrooh)也欣然接受新政府招安,在臉書寫下:「真主保佑我,有這個榮幸在衛生部繼續服務民眾與我的國家。」

8月16日,阿富汗新聞台TOLOnews鏡頭下的喀布爾街頭車水馬龍,汽車與雙載的摩托車交錯行進。路人男子接受採訪時說,他們只求生活平靜、不再有暴力發生——他身後的同伴背著槍枝,摩托車頭插的白色旗子正是塔利班(Taliban,直譯為神學士)組織的旗幟。

2分多鐘的畫面裡,十幾位男性路人受訪、上百位男子行經而過,只在2分03秒有3位女性路人一閃而過,而她們都穿著包覆全身的布卡。

TOLOnews報導,喀布爾已經——「恢復日常」。

女性的絕望噩夢

可是,在家戶緊鎖的門後,女人,不,女孩與女人陷入無盡恐慌。

為求保命,大部分阿富汗女人都躲在家裡不敢外出。因為被痛揍一頓可能還算幸運,過去幾週,塔利班佔領區不斷傳出女性和少女被迫嫁給塔利班成員的傳言。7月初,塔利班佔領東北部的塔哈爾省與巴達赫尚省後,還曾下令,要求各家直接交出15至45歲的「適婚」女性名單。

阿富汗國營電影公司第一位女主席、38歲的卡里米(Sahraa Karimi)發出呼救公開信,在信中她提到塔利班佔領區傳出塔利班屠殺人民、綁架兒童、販賣女孩的事,有拒絕穿著布卡的女性、喜劇演員、詩人被殺害,有些甚至是公開處死。

這也是許多三十歲以上的阿富汗女性共通的噩夢:她們曾親眼見證過塔利班的殘暴,知道塔利班會以宗教之名、律法之名,甚至正義之名,毫不猶豫將她們從自由個體打回行屍走肉。

8月17日,塔利班首場國際記者會上,高層強調「現在的塔利班和20年前截然不同」。他們重申不希望發生任何衝突、戰爭重演,不會處罰前軍警和西方支持的政府成員,為國際部隊工作的承包商和翻譯等人員也能獲得特赦。最重要的是,他們聲稱「女性的權利將受尊重」,將允許女人工作與讀書,但依然補充:「在伊斯蘭教法架構下」。這絲毫沒有減輕女性的恐懼。

接管阿富汗的神學士組織,17日召開首場國際記者會。(AP)
接管阿富汗的神學士組織,17日召開首場國際記者會。(AP)

人們對塔利班的記憶,就是以伊斯蘭教法為名,對異教徒和女性的迫害。1996至2001年間,在阿富汗掌權的塔利班採伊斯蘭教的政教合一制度,奉行激進保守的遜尼派德奧班德學派教義,與沙烏地阿拉伯的瓦哈比主義相似,強烈迫害信仰什葉派的少數族裔、視他們為不潔異教徒。塔利班對女性更是出了名的殘酷,除了遮蓋身體、不能外出等禁令之外,男女區隔的嚴格規定亦造成不少悲劇,例如規定只有女醫生可以為女性觸診,但絕大多數醫生都是男性,無數產婦因此無法到醫院生產,被迫冒著高風險在家中產子甚至死亡。

美籍阿富汗裔作者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的小說《燦爛千陽》曾直接描述內戰與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女性悲歌,其中一段內容也記錄了塔利班執政初期的傳單:

***

我們的祖國現在改稱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下面是我們將要頒佈、你們將要服從的法律:

所有的市民必須每天禱告五次。如果你們在禱告時間做其他事情,而且被人發現的話,你們將會挨打。

所有的男人必須留起大鬍子。正確的長度是下巴之下最少一個拳頭那麼長。如果不遵從這條規定,你們將會挨打。

所有的男孩必須穿長袍。一年級到六年級的男孩將會穿黑色長袍,六年級以上的穿白色長袍。所有的男孩都必須穿伊斯蘭教的服飾。襯衫的領口必須扣上紐扣。

禁止唱歌。

禁止跳舞。

禁止打牌、下棋、賭博和放風箏。

禁止寫書、看電影和畫畫。

如果你們養鸚鵡,你們將會挨打。你們的鳥將會被殺死。

如果你們盜竊,你們的手掌將會被切掉。如果你們再偷,你們的腳將會被切掉。

如果你們不是穆斯林,別在任何穆斯林能看到的地方做禮拜;否則,你們將會挨打,並被關進監獄。如果你們被人發現正在拉攏一個穆斯林改信你的宗教,你們將會被處決。

女人請注意:

你們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待在家裡。女人在馬路上瞎逛是不合禮節的。如果你們要到外面去,必須有男性的親戚陪同。如果你們被人發現私自上街,你們將會挨打,並且被押送回家。在任何情況之下,你們都不能露出面孔。你們若到外面,必須用布卡把臉蒙起來。否則的話,你們將會被毒打。

禁止使用化妝品。

禁止佩戴珠寶。

你們不得穿迷人的衣服。

如果沒人跟你們說話,你們不得說話。

你們不得和男人對視。

你們不得在公眾場合發笑。否則的話,你們將會挨打。

你們不得塗指甲。否則的話,你們會失去一根手指。

禁止女孩上學。所有的女子學校將會很快被關閉。

禁止所有的女人工作。

如果你們通姦被發現,將會被石頭投擲至死。

聽著,聽好了。要服從。真主偉大。

***

「聽好了。要服從。」

20年後,塔利班重臨,對30歲以下的年輕女孩而言,上述噩夢幾乎難以想像——她們成長的時代,上學、受教育、工作已是許多人認知的常態。過去20年也是智慧型手機和社群媒體爆發的時期,雖然鄉村仍沒有普及,但起碼在城市裡,女孩們也是人手一支手機,Twitter、Facebook、Tiktok⋯⋯各個社群平台都能見到阿富汗網紅,她們塗鮮紅唇膏,抹螢光色的指甲,搭著音樂展示自己的美麗妝容。褪去頭巾,她們的生活和你我可能相差無幾。

但如今,若不裹上布卡,她們可能寸步難行,連命都無法保住?習慣社群舞台的年輕人,能忍受一夕之間拿下所有露臉照片,失去「身份」這回事?更如何過上一輩子沒有男人陪伴就不能踏出家門的生活?

2021年8月13日,在阿富汗境內難民營的女教師穿上布卡受訪。(AP)
2021年8月13日,在阿富汗境內難民營的女教師穿上布卡受訪。(AP)

她們曾經走到這裡

塔利班的觀念與要求當然不乏擁躉。例如塔吉克族的赫拉特省長官伊斯梅爾汗(Mohammad Ismail Khan),他雖允許女性上學,卻曾下令要求,女生被發現與非親屬男子獨處之後必須去醫院「驗身」。在喀布爾的都市女性包頭巾、上學和工作時,阿富汗多數鄉村女性仍是布卡罩身、才剛邁入青春期就嫁人生子。哈札拉族的女性可以跟陌生人共處一室,普什圖族卻要求女人連陌生男子的眼神都不可以對上。

根據英國作家、外交工作者史都華(Rory Stuart)在《走過夾縫地帶》中的觀察,這些觀念,甚至不一定來自伊斯蘭教法。他提到,在許多女性最無地位的地區,許多人可能連《古蘭經》都沒讀過,凡事僅僅是跟隨傳統或某個軍閥的嚴厲指令,何謂原始正統教法,連地方上的伊斯蘭學者都未必通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估計,阿富汗識字率僅約38%。而連年戰亂與極度貧窮之下,塔利班禁絕的娛樂本來就不屬於農村生活,其執政並不會帶來太多麻煩。

在塔利班一度失勢後,新的阿富汗政府受到美國等西方扶植,曾開始一連串改革。

2004年,阿富汗新憲法明定「阿富汗公民,男人與女人,在法律之下都擁有相等的權利與義務」;2009年則頒布法令,禁止童婚和強迫結婚等罪行,還成立專門負責性犯罪的警察小組,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指出,僅管執法過程差強人意,但至少性犯罪的報案、調查與定罪率都有顯著提升。

阿富汗也曾推動女性基礎教育。2011年阿富汗小一女學生就學的比例一度達到65%,但之後,隨著各國關注與資助減少,數字隨後開始下降。人權觀察調查認為,370萬失學的阿富汗兒童中高達6成都是女生。也有少部分菁英女性積極突破限制,開拓不少此前不被允許加入的領域。女性國會議員的佔比從 1990年的 4% 提升到 2017年的 28%。現任阿富汗國民議會人民院副主席、代表巴達赫尚省逾15年的議員古菲(Fawzia Koofi)是女性,美國、塔利班與阿富汗代表團的和平會談中也有她的身影。女導演、女性電視主播都愈來愈常出現在公眾視野裡。

2005年,TOLO電視台推出第一個選秀節目「阿富汗之星」(Afghan Star),人們有了跨越族群和教派的共同話題。選秀發展到2009年的第三季,最後10名參賽者有2位女性,而且最終決賽共超過1100萬人收看,超過阿富汗人口的1/3。

不過,即使在歌舞歡騰的時刻,選秀參賽者幾乎每一位都受到保守組織的死亡威脅,即使連普什圖族裔也不例外。這是阿富汗女性在過去20年裡同時面對的挑戰:掙脫傳統束縛也要時刻準備好拿性命作交換。一個例子是:過去三年來遭極端組織殺害的65名記者中,至少18位都是女性。

20年的光景,阿富汗女性在死亡恐嚇和暴力侵犯的陰影中,在制度撐開的天花板之下,許多人選擇大膽脫掉布卡,在學校、政壇、電視上露出臉龐。對她們而言,說自由是用血換來的恐怕不為過。如今,塔利班再度兵臨城下,許多成功女性仍堅持公開疾呼與抗議,更令人唏噓。

塔利班重返阿富汗後,一名躲藏中的阿富汗女記者稱:「沒有人支持阿富汗的女性新聞工作者,我們很害怕,因為如果被塔利班找到,他們一定會殺死我們。」

一名喀布爾大學女生點出了更大的威脅:塔利班不只是進城的游擊隊或執政者,而是一整套社會裡潛藏的,會被召喚出的噩夢般的規範。塔利班進城後,公車司機便因為害怕咎責而不敢接載女生,警察也開始警告女人穿上布卡。不少守舊的男性抱著看戲心態,對女性笑稱:「我可以在一天之內把妳們四個娶回家。」還有人嘲弄:「這是妳們最後一次上街囉。」

阿富汗女性正重返黑暗年代。而如作家韓麗珠說,世界並沒有多餘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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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界走走》的第54篇原創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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