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是東京第三次與奧運結下的緣分,放在百年時空裡,這一次跟前兩次的日本與世界,有什麼不同?
2021年七月,在延遲了一年後,命運多舛的2020東京奧運在疫情與爭議聲中登場。
與其他奧運相同,主辦國費盡巧思的開幕式,往往是世人矚目的焦點。但在開幕前一刻,被疫情封存一年的聖火抵達東京都廳時,最後一棒的中村勘九郎與場外演奏的ZARD《不要放棄》,或許更能顯影出這場2020東京奧運的歷史容顏。
中村勘九郎,日本知名歌舞伎町與影視演員,於東京奧運主題大河劇《韋駄天:東京奧運故事》中,飾演日本第一位參與1912年斯德哥爾摩奧運的馬拉松選手,金栗四三。而《不要放棄》發表於1993年,曾被視為日本迎戰90年代泡沫經濟的最佳應援曲。他們的組合,串連起了東京過去百年間曾主辦、或差點主辦的三場奧運。
嚴格說起來,東京其實只舉辦過兩場奧運,一次在1964年,一次是本屆:2020/2021年。此前還曾有一次,1940年原本要在東京舉辦的奧運會,因為中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以及日本侵略者,遭到各國抵制,當代日本的「奧林匹克」之夢得而復失。這一切都要從金栗四三的恩師、領他進入奧運會場的嘉納治五郎說起。
嘉納治五郎,出生於1860年,柔道這項運動的發明者、同時也是首位參與國際奧委會的亞洲人。嘉納治五郎出身關西知名的嘉納財閥家族,如今日本料理店中常見的「菊正宗」清酒即是其家族名下的產業之一。
在嘉納治五郎出生的七年前,1853年,日本正經歷了「黑船事件」,一步步進入列強叩關、受迫簽下不平等條約的時期,也為維繫長達四百餘年的幕府年代敲響了喪鐘。然而,一個時代的結束,並非瞬間換幕,而是一段漫長的過程。自黑船事件到1868年明治維新正史開始,有長達十五年的幕末動盪時期。嘉納治五郎出生的那一年,即發生了知明「櫻田門外之變」,主張日本「開國」的彥根藩主井伊直弼,因政見、黨爭與執政風格等諸多原因,遭激進「尊王攘夷」派刺殺,當場慘死,揭開了幕末暗殺政治的序幕,也被認為是間接開啟了明治維新的時代的關鍵事件。
嘉納治五郎便是生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是告別幕府時代、迎向「明治維新」的一輩人物。自「櫻田門外之變」後,政事諸多變幻,但日本受迫「開國」、告別傳統武士時代,已經是無法阻擋的趨勢。
成長後的嘉納治五郎,於1877年就讀東京大學,主修的是「現代科目」哲學,畢業後,嘉納治五郎亦從事「現代教育」工作。於1893年,甲午戰爭的前一年,升任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在擔任校長任內,嘉納治五郎自學生中挖掘了日本第一位奧運選手金栗四三、帶著他與另外一位選手三島彌彥一路跑進了斯德哥爾摩奧運,成為日本人參與奧林匹克的先聲,這故事正是大河劇目《韋駄天:東京奧運故事》的重要主幹。
不過,少有人知的是,嘉納治五郎的學生中,除了這位日本馬拉松之父金栗四三,另有後來享譽世界的中國作家魯迅——當時他的身分姓名,還是「清朝南洋派遣礦務學生、周樹人」。
將金栗四三與魯迅作為同時代人並置觀看,才能真正「第一次東京/日本奧運」對二十世紀亞洲的百年意義。
在嘉納治五郎接任校長的第二年、西元1894年,中日發生了甲午戰爭。這次的戰爭,被後世視為清末自強運動與日本明治維新後的國力總對決,結果亦無懸念,是由日方勝出。
於戰爭落幕(1895)的隔年,戰敗的清朝政府即派遣13名學生赴日留學。在名臣張之洞1989年寫下的〈勸學篇〉可窺當時的思路:推行「中體西用論」的教育改革,必須推廣現代教育、開設新式學堂,故有派遣留學生赴日的必要性。
彼時,中國駐外公使委託西園寺文相執行留學生教育,西園寺則將這一任務交付給身為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可說總管全國教育任務的嘉納治五郎。嘉納治五郎四處奔走,覓地成立「亦樂書院」,1902年,書院應清國政府要求,必須收容更多留學生,進一步擴大、開設「宏(弘)文學院」,即是魯迅後來的求學之所。
嘉納治五郎當時又是什麼樣的心態?1902年,一場校長嘉納治五郎與中國留學生楊度的辯論,可窺一二。
根據學者北岡正子的考據,這場辯論的主題是:「究竟何種教育才可以救中國?」留學生楊度稱,應「以騷動(革命)帶動文明進步、保障國民生存」,而師長嘉納治五郎則主張「漸進改革」、以教育促進國民水準提升。楊度後來返回中國,投身公車上書運動、在民國時期發起「籌安會」,貫徹他激進革命的主張。
在辯論當時,兩人並沒有說服彼此,但他們都同意一點:當時的世界,是白種人與黃種人的競爭場所,中國的危機,同時也是包含日本在內的黃種人危機。雙方在這點共識上,結束了當天激烈的爭論。
作為明治維新之子,嘉納治五郎的教育思想可說是環繞著「白種人 vs 黃種人」的世界局勢開展,如何在這全新的時代中,教育出新世代的日本人、乃至中國人。其中,文科的教育固不可少,體育活動中所展現的身體與生命哲學,才是他為黃種人所找到的雙全之法。無論是從他奔走推動日本加入「和平與友誼的奧林匹克」;或者在他創辦柔道運動時,提倡「精力善用(即「以柔克剛」)、自他共榮」的信念,都可以看見呼應。
然而,日本而後由明治維新走向軍國主義,如嘉納治五郎這般講求漸進改革,盼望以紮實的國民教育改變日本、中國,並期待世界青年以體育和平交流、建立友誼的路線,終究一步步被戰爭的力量所吞噬。
嘉納治五郎的奧運夢想,起初並未得到日本政府的支持。
1909年,應現代奧運會創始人顧拜旦邀請,嘉納治五郎當選為國際奧委會委員。在當時,奧運會的面貌與今日大不相同,並非一個充滿了頂尖選手競技與商機的國際慶典,而是為了「弘揚奧林匹克運動精神與增進各國運動員之間的友好交流」所舉辦的,甚至鼓勵業餘選手參賽。這讓嘉納治五郎難以取得日本政府的支持,募款也相當困難,初期是由三菱、三井等財閥資助,才得以起步。
不過,到了1928年,情勢開始有了變化。該屆阿姆斯特丹奧運會,日本打破零的記錄,由織田干雄在三級跳項目跳出15.21米成績,不但獲得日本歷史上首面奧運金牌,也打破當時的奧運紀錄,其餘項目也開張,日本最終抱走2金2銀1銅五面獎牌。
這對於自19世紀末開始,便處於不平等條約、受迫於英美強國的日本國民來說,不啻於一個奇蹟。當時也正是收音機普及的年代,日本的國民第一次品嚐在國際賽場上勝利的滋味:聽到遠方傳來自家選手奪冠消息,那種混雜著愛國心、榮譽感與純粹為了體育活動而興奮的感覺,感染了日本的每一個角落。
自此,「申辦奧運」也開始成為日本政府的重要議程。
1931年10月28日,東京市議會全票通過「關於舉辦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建議」,並將主會場定於今日的東京都世田谷區一帶,同時計劃將明治神宮外苑周邊地區擴建,成為賽事場館。但也正是在同一年,日本於中國發動九一八事變,東京第一次準備迎接奧運會的旅途,竟悲哀地與邁向戰爭的節奏同步。
在嘉納治五郎的奔走下,1936年柏林奧運會的前夕,東京打敗羅馬等多個強敵,申辦1940年奧運會成功。日本民眾首次體驗到「奧運熱」,也大大提升了民族自尊心。連身在當時的殖民地台灣、第一位以台灣人身分入選日本代表隊的選手張星賢,也曾提過這樣一段往事:
「這裡(丹麥哥本哈根,日本代表隊於柏林賽後赴當地友誼賽)沒有日本人...導遊頻頻說明在日本並不覺得稀奇的東西,還問我們:『日本有這個東西嗎?』也未免對日本太認識不足了。所以我跟他說:『你下次來東京奧運的話,一定很意外,會讓你跌破眼鏡的。』」這應當也是當時日本人首次申奧成功後,相當經典的一種大眾精神側面。
然而,隔年,日本於中國北平發動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全面爆發,世界各國出現抵制東京奧運的聲浪。嘉納治五郎全力前往開羅進行國際遊說,一度保住東京的奧運舉辦權,他本人卻病死於返國的輪船上。嘉納去世後不久,日本政府正式宣布停辦奧運。包括金栗四三在內的第一代奧運名將,多數在此斷送選手生涯。
24年之後,日本已歷經大戰、原爆、戰敗與戰後美軍佔領。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不僅是彌補1940年未竟的志業,更是日本正式向戰爭告別的方式。此處的告別有兩重意義:一是國內經濟已經完成建設與復甦,二是日本承諾將成為一個遵守奧林匹克精神的和平國家。
在當時,「已不再是戰後了!」一語,伴隨著奧運賽事的來臨,成為當年的流行語。儘管國內右翼主戰的聲浪與行動始終沒有真正斷絕,但東京都內,堂皇的奧運場館、高速公路與前往各地的高速列車一一建起,民眾甚至已經可以為了看奧運會而購買電視機,享受人類史上第一次透過衛星轉播實時觀看奧運選手身影的樂趣。
1964年的聖火,自沖繩開始傳遞。微妙的是,當年的沖繩,其時仍處於美軍佔領的時期,嚴格說來並非日本國土。然而透過聖火傳遞的儀式,似乎也註定了70年代該地主權歸於日本、並無沖繩人可以自主商討的結局。聖火抵達東京的那一天,由早稻田大學學生坂井義則負責點燃聖火台的火焰。坂井的出生日是1945年8月6日,正是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那一日。1964年東京奧運所背負的「告別戰後」使命,於此一幕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作家三島由紀夫在觀看這場開幕儀式後,寫作了《結合東洋與西洋之火》一文記錄當日看見聖火的感受。嘉納治五郎的「黃種人」與「白種人」的焦慮,自此已經由熊熊聖火化為「東洋與西洋結合」的化身。在那一刻,不僅僅是三島由紀夫,恐怕是日本與世界觀眾都相信,人類終能在奧林匹克的五環精神下,告別戰爭,走上和平與繁榮之路。
諷刺的是,當廣島原爆日出生的坂井義則於東京點燃聖火時,距離會場約220公里左右的福島,下一輪的核能事故悲劇,正在悄悄積累。這一次,不是由美軍的軍機所頭放,而是由作為進步與和平的戰後日本體制所親手搭建。
1964年12月1日,東京電力於福島縣雙葉郡大熊町設立「福島調査所」,福島核電廠工程正式啟動。在核能尚未受到深刻反思的上世紀60年代,核電廠是推動東京乃至於全日本繁榮的重要動力,開啟了日本經濟高速增長年代。於2020東京奧運開幕式上,主辦單位特別強調的「動漫」元素,即是這段黃金時期的產物,直到90年代進入泡沫經濟期為止。
在2021年的東京奧運會場外,播放的《不要放棄》,也是那個年代的產物。黃金年代的餘溫猶在,ZARD樂團主唱坂井泉水原本想填一首給戀人打氣的輕快愛情歌詞:「不要認輸 / 只差最後一點了 / 請堅持一直跑至終點吧 / 不管分隔有多遠 / 我的心會和你一起 / 追趕著那遙遠的夢想」,未料卻成為泡沫經濟中的最佳應援歌曲,也成為日本歷次震災後、各級體育賽事最熱門的加油歌之一。
時序來到2020年,命運多舛的東京奧運聖火,這次改由2011年311大地震核災區福島楢葉町足球場起跑,讓「福島聖火」成為點燃東京奧運為標誌。日本希望藉此向世界宣示,自己已經告別核災、重新出發,儼然是1964年「廣島嬰兒」坂井義則點燃聖火的復刻版。雖然,災區居民有超過七成的比例並不領情這樣的安排,認為日本政府不過是藉此粉飾太平,但仍未改變主辦單位的安排。
不過,自2019年開始爆發的新冠疫情,讓日本這「再次向原子事故告別」的宏願,整整延遲了一年。
病毒不但打亂了日本政府以奧運聖火告別福島核災陰霾的願望,也讓前首相安倍晉三向趁著「奧運機遇」推動「自衛隊入憲」野望必須暫時擱置。
2017年5月3日,日本的憲法紀念日當天,時任首相的安倍晉三突然針對修憲議題表示,「當前修憲的第一要務,是在2020年將自衛隊加入日本憲法第九條的和平條文當中」,被認為是讓自衛隊擺脫戰後和平憲法的「束縛」、進一步「軍隊化」的先聲。當被詢問為何推動此一措施時,安倍的其中一個回答,便是「2020是奧運年」,欲以此開啟新日本機遇云云。對於日本的和平運動者來說,這不啻是安倍晉三藉著奧運擴張自衛隊軍事行動邊界的行動,令人警惕。但世事難料,2020年日本疫情爆發,安倍以身體健康為由匆促下台,換上菅義偉與德仁天皇並肩出席東奧開幕式。
若東京奧運準時在2020年發生,這一切是否有所不同?已經無人可以知曉。
沒人會想到,東京與奧運會的第三次緣分,會以這樣的方式揭開序幕。在疫情肆虐、全球數百萬人過世的低迷氣氛下,原本欲展示日本動漫實力的諸多表演節目,也收斂以悼亡致哀、含蓄樸素為主調。
如今,世人已經不需要如嘉納治五郎或三島由紀夫一般,區分黃種人與白種人,區分東洋與西洋,對於當代青年來說,他們的融合已經是再自然不過的現象。但這又並不意味著文明與文明之間,真已活在奧林匹克所夢想的「和平與友誼」的世界。在戰爭與和平之間、原爆與核災之間,1940年未完成的東京奧運,依然遺留給2021年東京奧運無數的矛盾與掙扎;正如1964年的如此強烈希望「告別原爆」的東京,竟同時在福島埋下新一輪的核災引信一般。
以《不要放棄》一曲迎接聖火的東京,究竟真正不會放棄的是什麼呢?但願最後不被放棄的,是自嘉納治五郎以來的百年和平之夢,而不是,那欲藉奧運機遇而起的自衛隊入憲之夢。(完)
(這是《世界走走》的第46篇原創報導)